覺者能裝,智者能扯

覺者能裝,智者能扯

人的一切問題,都是心出了問題,和腦袋出了問題。所有的修行,都不過是為入一個局,出一個局。

【一】

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有次問歸宗智常禪師:“佛經上說: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須彌可納芥子,這我沒有疑問。芥子可納須彌,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芥子是芥菜子,喻極小。須彌山是諸山之王,喻極大。芥子納須彌,就是無比巨大的須彌山,可以裝進無比微小的芥子裡。

是啊,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很多人,必定也是有此一疑。

歸宗智常禪師於是問李渤:“別人都說刺史大人讀書破萬卷,是真的嗎?”李渤答:“是真的。”歸宗智常禪師便淡淡地說:“刺史大人的腦袋不過也就椰子那麼大,請問萬卷書裝在了哪裡?”

李渤豁然有悟。

芥子納須彌,這就是“能裝”。什麼最能裝?空。能裝的只有空,能裝下所有乃至整個宇宙的,也只有空。芥子須彌,本性皆空,須彌山本在芥子之性內。況且空,本如芥子之微。腦袋為何可裝萬卷書?參。

心的問題,就在不能裝。不能裝,就是因為不能空。不能空,是因為不能入一個“黑洞”之局。

中國上古神話中說,遠古時期十日並出,天下酷熱,生民不堪。后羿承奉帝命,射下九日。九日落於東海,形成一個無底洞,名為大壑、沃焦或尾閭。這個無底洞,天下之水流入而不滿,但因有九日殘骸的熱量蒸發,天下之水也一滴不少。此無底洞,正如宇宙間的黑洞,黑洞本也是巨大恆星死亡坍縮而來,黑洞也可以裝下一切連光都跑不出去,黑洞爆炸後也會形成新的天體,生出的與它裝下的持平。黑洞質量極大而體積極小,原來它就是芥子納須彌的原型。

所以空,原來只是萬有。它“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它是無限之外、一切之外,無限和一切之外卻是子虛烏有的無外之無,所以才是空。它因此而不可說、無可捉,他展現出來的只是無盡萬有的一切,這就是無內,只在萬物之中。神話裡的無底洞裡面是什麼樣的?黑洞裡面是怎樣的情形?誰也不知道。它就是它所裝下的一切,卻又不是任何。這是從空間維度說,從時間維度說則空就是生滅無常本身,是生滅無常之性卻其實什麼都沒有。空是徹底的無,所以不在空間時間內,卻須臾不離萬物。

所以心不能裝,原因便是不能容萬有,就如一口井,有著底和壁。有底人們美其名曰託底,有壁人們美其名曰規矩。託底和規矩的是什麼呢?是非裡的是,美醜裡的美,善惡裡的善,高低裡的高,好壞裡的好……而透底破壁的機關,則在非、醜、惡、低、壞……底透了、壁破了後是什麼?如同身處一個上下四方不知邊際的地下山洞中,這才是無底黑洞。這時太陽才會升起,大光明才會顯現,它便是你那顆心,朗照天地萬物。

芥子可納須彌,佛的知音是莊子。莊子說:“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下沒有比秋天鳥獸新長的細毛的尖端更大的了,泰山只能算小;沒有比生下來就死去的嬰兒更長壽的了,活了八百歲的第一老壽星彭祖只能算夭折。然後莊子緊接著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他真空了。

這樣的人,就是覺者。覺者能裝。

【二】

唐代宣州刺史陸亙,有次問南泉普願禪師:“有人在一肚大頸小的瓶中養了一隻鵝,鵝長大了,出不了瓶。有什麼辦法既不弄壞瓶,也不傷害鵝,把鵝從瓶中弄出來呢?”

你做得到嗎?沒人能夠做得到。而南泉普願禪師卻做到了,無比輕鬆。

他對陸亙叫了一聲:“大人!”陸亙說:“在。”

南泉普願禪師說,這不是出來了嗎?

陸亙因此而開悟。

太多思維困境,不過都是妄想。

這樣的問題放在西方,叫邏輯悖論。解決邏輯悖論的學問,叫哲學。邏輯悖論之所以存在,原因在於邏輯所能照應到的物只能有限,就算能照應到“全體”,也照應不到全體“之外”,依舊是有限。一切邏輯都是基於物而建立的,就算用符號表示,符號也是來自物的抽象。在邏輯看來,全體就是全體,說之外本身就不合邏輯,問題是邏輯本身就能指向邏輯之外,悖論由此而生。陸亙的瓶中鵝是如此,再比如那個有名的邏輯悖論:“上帝是全能的,那麼他能創造出一塊自己搬不動的石頭嗎?”這塊石頭,就在全體之外,就在邏輯之外,上帝其實就是這個邏輯本身。

所以康德說“二律背反”以批判理性,二律背反指向的就是上面那樣的邏輯悖論。而他自己也陷入了二律背反中,因為他是用理性批判理性。二律背反深刻影響了黑格爾的辯證法,黑格爾的辯證法推演的盡頭卻是“絕對精神”,即佛家所批判的神我外道,以為有個凌駕於一切的絕對永恆的本體之物存在。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他觸摸到了那個“全體之外”,而自己憑藉的只有邏輯,所以接近不了、透不過去。康德也是如此,他發現了二律背反——思維的極限,他也提出了“物自體”——認識之外的自在之物,卻認為這自在之物是不可認識的,因為他憑藉的也只有邏輯。

黑格爾的辯證法是站在康德肩膀上的進步,他看到了辯證以圓通是思維唯一的出路。只是他的辯證是不徹底的,如果像道家那樣大辯證,在辯證中真正萬法歸一,與萬物一體而又獨立於萬物的道才能顯現。道家為什麼能做到這樣的大辯證呢?因為道家的辯證多了個背景。這正如康德批判的理性是“純粹理性”,他三大批判鉅著中的“第一批判”就是《純粹理性批判》,這是看到了純粹理性的侷限,理性之外還需要個非理性或超理性的所在,至於這個東西是什麼,他不知道,止步於二律背反和物自體,只有邏輯的他對此無能為力。對這個背景更進一步的,是消解和否定了西方古典形而上哲學意義的、二十世紀西方頭號大哲維特根斯坦,在他的名著《邏輯哲學論》的最後所說的那句話:“對於不可說的,我們只能保持沉默。”他有所體會,卻沒有說。這種不說比之開始直接觸摸那個背景的存在主義哲學,要更高明。

一切真意都在“不可說的沉默”裡。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這存而不論,就是不可說的沉默。《維摩詰經》裡32位大菩薩各說不二法,最後輪到維摩詰居士卻“默然無言”,得智慧化身的文殊菩薩讚歎不已,這指向的依舊是不可說的沉默。不可說而沉默處,就是“全體之外”所在。只能意會心體,就是莊子不論卻存、維摩詰默而獨知的方法。道家大辯證的背景,也正在這個心意體會,入氣感和靈覺的層次。這個層次不離萬物卻超越萬物,所以能入全體之外而面向全體,以全部邏輯分別為妙用。西方在這個終極處要麼進了出不來的迷宮,要麼門前止步,皆因缺少這個東西。我讀尼采,常覺只差一層窗戶紙便能與莊子面晤,但他就是捅不破,捅不破就只能淪陷在巨大的分裂中,因為他走到了全體的盡頭卻出不去,所以他瘋了。這捅不破的困境,同樣來自那打底的西方思維,哪怕看上去再感性也是脫不去。

禪宗不許學人入思維分別的鬼窟,不是因為思維分別是錯的,而只是少了這個背景。少了這個背景,恰恰就進入了老子“其出彌遠,其知彌少”的悖論。這是因為不思維分別無有妄想時,覺性是本來現成的,意根才動便如雲蔽日。所以禪宗種種手段都是要人從這個局中出來,出來才能見本性,見性後這些分別妙用還要全部重建起來,所以禪宗三關裡明心見性的破初關之後,才是通達諸相的破重關,最終性相圓融、大機大用才是方向。

南泉普願禪師揪出的那隻鵝,是陸亙的自性。困住鵝的那隻瓶子,便是陸亙的思維分別。所有的悖論,都是自己這顆腦袋裡的悖論。解決悖論的終極辦法,就是從問題中出來,是取消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出來”二字,妙意和深意無窮,佛家千萬法門,不過在一個“離”。《金剛經》雲:“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離就是出來。要注意是離而不是除,否則就還是在分別的局內,還著在取捨的相上。離一切,才能見一切,反而得了一切,禪宗所以稱覺境為“全體現前”,然後得“全體起用”。

禪宗稱思維妄想為葛藤,稱出離思維妄想為斬斷葛藤。腦袋的問題就在葛藤,所要出的局便是“鬼窟”局。鬼窟者,藏群邪也。但斬斷的說法不好,因為容易理會為對相的那個“除”。應作扯開,因為見性以後還是要用的。扯開是還有但不再遮蔽,這一點差別處最見智慧,般若如是。扯開葛藤,方能撥雲見日,日照之下葛藤才能健康生長。有個詞叫“成全”,其實極妙。所謂成全,是“成”於“全”。成便是修,全便是境。六祖雲:“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剝落一切,才能成全一切。問題不在有相無相,而在全還是缺、通還是堵。

如此才是智者。智者能扯。

【三】

上面兩個公案合之,便是覺智一如。關於這一合,也有一個公案。

龐蘊居士參石頭希遷禪師,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石頭一把掩住了他的嘴。不與萬法為侶,就是全體之外。全體之外是真空,石頭掩嘴是一把截斷,要他見自性虛空。龐蘊居士由此悟入。

龐蘊居士又參馬祖道一禪師,問的是同一個問題,馬祖道:“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西江便是長江,一口吸盡長江水的那個便是,這個東西正是虛空,它就是宇宙萬物的吞吐本身。龐蘊居士由此大悟。

無相即是萬象,虛空本是全體。而人的一切,本是在全體之中,你怎麼樣其實都合乎道,何須再求個道。不再以分別自限,不再以取捨自堵,則自如天地間本來如如通流,道本在你身上。所以三祖僧璨在《信心銘》中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揀擇,就是分別取捨。

道不用修,但識本來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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