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虞錦華說,康復科裡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為工傷,有人因為車禍,但不知道為什麼,經歷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他們總覺得,比起逝去的人,他們的生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資格悲傷。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2018年5月4日,杜冬和虞錦華在家門口擁抱。受訪者供圖

五月又來了。

虞錦華不再看日曆,該吃吃,該睡睡,家人也不跟她提,就讓那個日子悄悄滑過,等忽然有一天一看,“過去了啊”,那樣最好。

十年前汶川地震,她在震中映秀鎮,一根房梁砸中了她的雙腿,蜷在廢墟里6天6夜後,兩位來自深圳的醫生頂著餘震,在幽暗的瓦礫堆裡為她做了截肢手術。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虞錦華所在的廢墟,紅圈的深處是虞錦華的大概位置。受訪者供圖

這場廢墟深處的手術,被稱為“映秀最驚心動魄的手術”,她能活下來,是“生命的奇蹟”。

十年過去,那些廢墟里的倖存者們,那些奔赴災區的醫生們,他們還好嗎?

5月,我見到了虞錦華和當年挽救她生命的兩位醫生,他們說,“地震”這段經歷,是一塊傷疤,是此生最悲慟的記憶,不願想起,卻又難以忘記。

和每一個經歷地震的個體一樣,他們正在用漫長的餘生探尋一個命題:如何與“地震”和平共處?

闊別十年的重逢

虞錦華好像活成了一個頂快樂的人。

第一次見面,她穿著及膝格子裙坐在輪椅上,一口四川話語速極快,時不時大笑,身子前後搖動,輪椅也跟著前後抖動起來。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從小樂觀,生命力極強,丈夫調侃她,“我死了你都死不到”。

虞錦華自己也認為,樂觀是性格底色,並未遭到破壞,整個下午,她說了近十次,“我這個人想得很開的”。聊到激動處,還給自己的人生來了段小總結:前半生比較平淡,後半生豐富多彩,雖然大起大落比較重,也屬於豐富多彩的一種,就像蹦極一樣,可刺激了。

地震前,她是女強人,和男同事競爭,當上映秀電廠的“值長”,常常通宵值班,震後,她被鑑定為二級傷殘,國家政策規定不能再上班了,每個月領取三千多元的政府補貼,過上了“退休”般的生活。

能活下來,她很知足,“起碼看到我女兒考大學了,以後可能還能看她結婚生子”。

丈夫上班,女兒上學,她的生活多了大把空白時光。

從沒種過花的虞錦華開始逛起了花市,看到喜歡的花便買回來,把家裡弄得像是個小花圃,窗臺上黃月季嬌滴滴,亮得像抹了黃油,大葉牡丹剛謝完,黃果蘭還沒來得及登場,四季海棠歡實地開了,成簇成簇地擠在一起,風一吹,像紅雲。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我現在穿衣服不好看,唯一的愛好就是吃”,嘴饞的時候,她會喊上當時一起得救的小夥伴,穿越半個都江堰,去聚源吃來鳳魚。她還喜歡泡在網上看小說,搜索熱門排行榜,打開一本,看著看著,“就到吃飯時間了”。

前些年,她看到網上有人學習殘疾人專用汽車,油門、剎車都在方向盤上,也想去報考,網上的模擬試題她做過好多遍了,因為家人擔心她的駕駛安全,還是放棄了。

說起地震的事,她願意分享的,是在廢墟里和同事們的相互鼓勵。

當時她們小組6個人被困得不遠,同事馬元江能聽見她說話,他們兩每過一段時間都會說幾句話,防止對方睡過去,有一回她說起胡話,大喊,“哎呀馬元江,我們都救出去了,剛才是在拍電視劇”,馬元江竟然也信了。

“你說笑人不笑人”。

5月4日這天,她迎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當年為她做手術的楊欣建醫生和杜冬醫生,這是三個人闊別十年第一次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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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4日,“映秀最驚心動魄手術”中的三人重逢,左二為虞錦華。受訪者供圖

大家聊的都是些開心的事情,醫生誇她,“養的花太漂亮了,跟假的一樣”。

她笑著調侃,“楊醫生,你當時騙我,說以後裝假肢,就和正常人一樣”。

楊醫生雙手一攤,“當時那是莫得辦法嘛”,大家又笑作一團。

那場手術

沒有人主動提起那些傷痛的過往。

7層高的電廠大樓塌成了兩層,預製板像餅乾一樣,一塊塊擠在一起,人鑽進去,像進了蜘蛛洞,這個洞和那個洞相連,空氣中都是遺體腐爛的味道,“嗡嗡嗡”的,蒼蠅直往臉上撞。

生命通道被打開後,楊欣建醫生鑽進了那個約一米寬的洞,他彎著腰走下去,先是一段向下的路,在約莫一層半樓的位置右轉,前行3米左右,再向下走了七八米,洞越來越狹小,走到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房梁,房梁下面壓著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那是虞錦華。

打開頭燈的那一瞬間,楊欣建被“嚇懵了”,他好想出去透口氣。燈光下是一張披著頭髮的臉,臉上都是爛泥,被困了六天六夜後,這個極度脫水的女人離自己不到半米,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非常興奮地問,“是醫生嗎”,然後不停地說話。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2008年5月18日下午,楊欣建進入廢墟。受訪者供圖

楊醫生試圖安慰她,開始拉起了家常,“不要害怕,我也是四川人,我做手術很厲害的”。

“我才不是你們四川人,我是江西人”。

“江西人我也很熟,我大學實習都在江西,對江西很有感情”。

楊欣建說,這些話,不僅是安慰虞錦華,更是安慰自己。

空間狹小,他只能側躺著做手術,虞錦華在他的斜上方,他很擔心虞錦華會因為術中疼痛用手抓自己影響落刀,又擔心這個虛弱的病人堅持不住這場體力鏖戰,失血過多而死亡。

剪開褲子、在膝蓋附近注射4管麻藥後,左腿膝蓋離斷手術開始。虞錦華感覺到疼痛,哇哇叫,楊欣建稍稍放下心來,外科醫生最不怕叫,就怕病人不叫,不叫那可能是休克了。

通常情況下,膝關節離斷手術需要幾個人配合,醫生一邊離斷,助手一邊抬起小腿留出縫隙,手術刀沿著縫隙一點點切割後,助手需要大力牽拉,這些工作,楊欣建只能自己獨自完成。

很順利,左腿的剝離只用了20多分鐘,出血量只有十幾毫升,他鬆了一口氣,接下來被壓得更嚴重的右腿,由杜冬進行手術。

第一刀下去,虞錦華感覺不到疼痛,這不是一件好事,杜冬需要加快速度了。

餘震不斷,能聽到石頭砰砰往下砸的聲音,外面的官兵大喊,“趕快上來”,杜冬和楊欣建都沒有動。爬出去的時間,再爬進來的時間,虞錦華根本耗不起,杜冬只想著趕快做完,最後大家一起出去。

驚險的一幕出現了,刀片碰到一塊硬物,忽然斷在裡面。如果繼續伸手分離,杜冬的手很可能被刀片劃破。

當時,廢墟里被懷疑有傳染性很強的氣性壞疽,任何傷口都存在生命危險。冷靜下來,杜冬繼續解剖,很幸運的,刀片找到了。

手術結束後,虞錦華被抱到了一塊床單布上,由消防官兵懸空託著出去。被困150個小時過後,她第一次看到了光,那是一盞亮著的礦燈,像星星撲到了眼前。

人群開始振奮,烏泱泱的腦袋圍過來,有人大喊了一句“快幫她蒙上眼睛”,她便休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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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8日晚上,手術結束,楊欣建走出廢墟,渾身被汗浸溼。受訪者供圖

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資格悲傷

隔著玻璃,她遠遠地見到了楊醫生和杜醫生,人很多,她有些認不清他們的樣子。她向他們揮了揮手,杜冬感覺到了一種自豪感。

“當醫生什麼時候最開心?手術成功,病人活下來了。這一次我們雖然是做破壞性的手術,截肢,但是讓她獲得自由,讓她獲得生命,這就挺自豪的。” 杜冬說。

由於傷口感染,虞錦華先後經歷了幾次截肢手術,兩條腿都在大腿處離斷了。所有人都告訴她,以後安上假肢,還能走路,她心裡清楚,這是安慰。

最初那個幾月,虞錦華總是睡不著,“好像就是怕錯過什麼”。她稱呼掩埋自己的地方為“裡面”,在“裡面”的時候,她很怕聽不見救援者的呼喚,眯一會兒就要醒過來,如今獲救了,睡個十來分鐘就要驚醒。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擔心,如果不能走路,以後要怎麼辦呢?人活著不就是要對社會創造價值嗎,如果我不能創造價值,為什麼要活著?

每當很絕望的時候,她都會提醒自己,你的命是那麼多人辛苦救回來的,怎麼可以不好好活?

後來,她漸漸接受了,如果沒辦法創造物質的價值,那就創造精神的價值,“我開心地活著,就是對社會對家庭的貢獻,那些救我的人,我的家人朋友,他們都希望我開心”。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地震之後,虞錦華的家人帶她到菲律賓長灘島遊玩。受訪者供圖

她的朋友也安慰她,你前半生過正常人的生活,現在過殘疾人的生活,別人過一輩子,你過兩輩子。

虞錦華說,康復科裡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為工傷,有人因為車禍,但不知道為什麼,經歷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有一種莫名的樂觀。他們總覺得,比起逝去的人,他們的生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資格悲傷。

與地震和平共處

楊欣建回到深圳以後,稱了一下體重,去四川前,150斤,十五天過去,不到130斤。

他接受了幾天心理疏導,便又開始了日常工作,查房、手術,在病房和手術室兩點一線。

回來頭一個月,他每天都會接到很多“慶功”電話,朋友誇他,“老楊你帥極了,你救人的照片要在人民大會堂掛半個月”,他根本開心不起來,常常大哭。

楊醫生是軍醫出身,在此之前,印象中自己只大哭過兩回,一次是從小帶大自己的外婆離世,另一次是和妻子離婚,不知道為什麼,從四川回來之後,只要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他的情緒便會失控。

廢墟里的倖存者虞錦華: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與被改變的十年

2008年震中場景。受訪者供圖

“我總感覺,地震對救援者心靈上也是一個很大的創傷,我是醫生,去世的人見多了,但是頭一次感覺到人類在自然災害面前如此悲涼,你會覺得生命很渺小,很無奈”。

他對狹小的空間開始恐懼,不能坐在角落,不能在過於低矮的地方停留。長達三年的時間裡,他一登機就心慌,慌什麼呢,他也不知道。由於工作需要,楊欣建常常需要飛往歐洲參加學術會議,每次買票都標註,必須要“sideway”(過道)的座位,那樣他才能堅持完全程。

這十年,楊醫生和杜醫生從來不看關於地震的報道,他們常常見面,卻從不談起“那件事”。只要回想起廢墟里手術的場景,楊欣建都會體會到死亡的感覺,那是一塊傷疤,每回想一次,都是一種刺激。

經歷過這場手術,唯一值得告慰的事情是,離開映秀以後,關於生命、關於活著、關於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情,好像一下子清晰起來。

杜冬記得,映秀小學有兩個在操場罰站的學生,他們沒有跟父母一起走出去,離開災區,而是留下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水源汙染,醫療隊得到抽派人手到山頂上打水,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每天默默地拎著壺去山頂打水,回來燒好給醫生送來。

他還記得映秀小學逝世的孩子們,一排排躺在那裡,地上很髒,有父母給孩子裹上白布,寫著,“父母愛你,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有父母用木板寫上孩子的名字放在一旁,像個小小的墓碑。

回深圳後,他告訴自己的孩子,“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也不再苛求兒子一定要考一百分,一定要排在前幾名,希望他以後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足夠了。

十年過去,這個五月,楊欣建醫生決定和深圳醫療隊一起回來,看一看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這是他震後第一次回到四川,他見到“虞大姐”,看她生活得很好,心裡很寬慰。“她是很辛苦,但活著和死去是不一樣的,一個家庭裡面有一個人和沒一個人是不一樣。孩子有媽媽,丈夫能有妻子。”

哪怕自欺欺人,都希望他們生活得很好

虞錦華的後腦勺上有一塊地方,再也不長頭髮了。

那是劫後餘生的印記,當時,兩根橫樑砸下來,一根砸在她的小腿上,一根擦著她的頭皮飛過,那塊頭髮被磨沒了,頭皮也受了損傷。

地震帶走了虞錦華一百多位同事,她所在的小組因為開完會正往外走,6個人全部倖存了。

他們常常聚會,每到過年,家裡會輪流請客,不同的是,這群人再也不打五元十元為籌碼的麻將,因為“5塊10塊20塊”,連起來就是“512”。

這十年,虞錦華再沒回過映秀。

她七歲那年就搬到這裡,在這個小城長大。

小城很小,街道很短,不到20分鐘就可以走完,鋪子參差不齊,大家都相互熟識,一到放學,成群的孩子們在街上瘋跑。

她喜歡去河邊玩,先過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人在前面走,後面的人使勁兒搖,她一點都不害怕。過了橋,河邊有很多大石頭,躺在上面發呆,河水特別清涼,裡面流淌的,是雪山融化後的雪水。

映秀多雨,山上多是灌木,春天,山上的野櫻花都開了,所有人都上山玩,媽媽拉著自己的手,她根本看不見葉子,眼裡全是淡綠色的櫻花,火紅的杜鵑。

從小,她便知道,這裡是地震帶,房子搖了,要躲在書桌底下,只是沒想到,這一次會這麼嚴重。

她一下子失去了雙腿、親人,還有許多朋友和同事。

她說,走出這塊(地震傷痛)每個人有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激烈,有的人含蓄,有的會表露出來,有的記在心裡面。“可能我是學工科的,比較注重實際,我喜歡把這些東西記在心裡,不希望它被沖淡”。

十年過去,她只記住了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記憶裡,他們常去一家沒有名字、被大家命名為“213”(通往映秀的公路為G213)的麵館,點一盤映秀最出名的映秀豆腐。

夏天,山裡的農民會用大揹簍裝著白櫻桃、核桃出來賣,她拉著同事的手,調皮的同事一邊吃著核桃,一邊“寫詩”——啊,櫻花謝了,櫻桃熟了。

她還記得有個同事特別愛買新衣服,父母寵愛她,老公也很好,生命雖然短暫,但活得很真實很幸福;還有個同事,蒸的蛋特好吃,特會持家,常常給大家蒸蛋吃,其他人怎麼學都學不會那個味道。

她從不去掃墓。不想看那些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一塊塊刻著名字的石頭,“哪怕是自欺欺人,我都希望他們生活得很好”。

虞錦華說,她可能再也不會回映秀了,聽說現在的映秀很漂亮,但她只想永遠記住映秀原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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