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上)韋力撰

元好問是金代文學家中名氣最大的一位,即使把元代也算進去,元好問依然排在首位。他的大名在當世就已名揚海內,元房祺在《河汾諸老後詩集後序》中稱:“近代詩人,遺山元先生為之冠。”元郝經在《遺山先生墓銘》中稱:“獨以詩上薄風雅,中規李、杜,粹然一出於正,直配蘇、黃氏。”這句評語足夠高大,郝經認為元好問的水平已經接近了李、杜,並且跟蘇軾、黃庭堅也不相上下。

郝經的這句評語到了清代的李調元那裡依然有效,李在《雨村詩話》中說:“元遺山詩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能並駕者寥寥。”而元代的餘謙在《遺山先生文集序》中,對元好問給予了這樣的評價:“金人元好問,字裕之,別號遺山。髫而能詩,下筆輒驚其長老。年甫冠,登進士。其詩文出入於漢、魏、晉、唐之間,自成一家,名振海內。金源氏自大定後,頗尚藝文,優禮賢士,而崔立之變,駢首死難者不可勝紀,遺山巋然獨存。金亡,晦道林莽,日課一詩,寒暑不易。至本朝,才名益甚,四方學者執羔雁無虛日。”

以上所言均是誇讚元好問在詩文方面的成就,其實,他在詞史上也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比如清張文虎在《遺山先生新樂府序》中稱:“元遺山詩,為金源巨擘,評者擬之尤、楊、範、陸,海內幾家有其集。乃其詞疏快名雋,上者逼蘇、辛,次亦在西樵、放翁間,玉田則謂風流蘊藉,不減周、秦,其推挹於矣。”張文虎認為元好問的詩當然是金代第一大家,他的詞作水平高者接近東坡、稼軒,次一些的也在楊炎正和陸游之間,而大詞人張炎則誇讚元遺山的詞不亞於周邦彥和秦觀,如此的推崇令張文虎為之讚歎。

相比較而言,陳廷焯的說法更為直接:“元遺山詞,為金人之冠。疏中有密,極風騷之趣,窮高邁之致,自不在玉田下。”(《詞壇叢話》)陳認為,元好問的詞是金代最高水平,而其風致則與張炎在伯仲間,但有意思的是,陳廷焯又在《白雨齋詩話》卷二中說出了另外的意思:“金詞於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好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不能為姜、史。於此道可稱別調,非正聲也。”陳廷焯在這裡又說金代詞人水平最高者乃是吳激,而後才是元好問。

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上)韋力撰

元好問撰《中州集》十卷,明末汲古閣刻本

陳廷焯的這句斷語應當是本自元好問在《中州集》中誇讚吳激之語:“國朝第一作手。”陳廷焯說,元好問的詞也有可觀者,但他卻認為元詞的水平從豪邁角度而言,超不過蘇軾、辛棄疾,從風雅角度來說,也比不上姜夔、史達祖,所以他認為元遺山的詞雖然看上去漂亮,卻不是詞學上的正宗。

看來陳廷焯對遺山詞既有誇讚,也有批評,而他的批評則是認為遺山詞不是正宗。但是清代的章耒在《元遺山先生新樂府序》中有著另外的的解讀:“好問之詩,金源詩人之巨擘也,詞亦如其詩。或謂好問詞能剛不能柔,故多笳角之音,律以梁汾《彈指詞》,似不知詞者。耒應之曰:《彈指詞》之足傳於後者,曲耳,真耳。好問詞境真,意真,其曲處雖不逮貞觀,而詞法則以蘇、辛之法為法,弔古傷今,於世道人心,頗有關係,且無夭閼抑塞之病,豈石帚、玉田淺斟低唱所能彷彿萬一哉!”

在清代,有人將元好問的詞跟顧貞觀的《彈指詞》作比較,認為元好問的詞能剛不能柔,章耒的這段話就是針對這種批評,他認為《彈指詞》能夠受到後世誇讚,一是因為符合詞律,二是融進了自己的真情,但元好問所作之詞也同樣真情實意,雖然從詞韻上來說,遺山詞比不了《彈指詞》,但他在寫法上也有本源,這個本源可以追溯到東坡和稼軒,更何況天地之間的詞總不能只有淺斟低唱這一種,豪邁之詞也同樣重要。

對遺山詞的誇讚當以張聲匏在《遺山先生新樂府跋》中所言最為高大:“遺山於金源時,為中州大家,其詩豪邁,與東坡相近,詞亦卓絕千古。”張認為元好問的詩當然是金代第一,他的詩風豪邁,接近於東坡,而他的詞也同樣可以視之為千古絕唱。

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上)韋力撰

元好問撰《遺山先生詩集》二十卷,明崇禎十一年汲古閣刊元人集十種本

關於元好問生平中的重要經歷,這裡要談到餘謙序中所提到的“崔立之變”,因為這關乎元好問一生的聲譽。崔立出身貧寒,年輕時因為家中貧窮,就給寺廟裡的僧人揹負鈸和鼓,以此換口飯吃,而後趁著社會動亂,漸漸發達,成為了京城西面元帥。後來蒙古人包圍了京城開封,這場包圍戰進行了將近一年,城中已經彈盡糧絕,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於是崔立殺掉丞相,開門納降,一轉身就成為了蒙古大將。

崔立覺得他救全城百姓有功,所以讓朝中的文士給他立功德碑。此事的經過記載於元脫脫所編的《金史·王若虛傳》中:“天興元年,哀宗走歸德。明年春,崔立變,群小附和,請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召若虛為文。時奕輩恃勢作威,人或少忤,則讒搆,立見屠滅。若虛自分必死,私謂左右司員外郎元好問曰:‘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雖然,我姑以理諭之。’乃謂奕輩曰:‘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為言?’奕輩怒曰:‘丞相以京城降,活生靈百萬非功德乎?’曰:‘學士代王言,功德碑謂之代王言,可乎?且丞相既以城降,則朝官皆出其門,自古豈有門下人為主帥誦功德,而可信乎後世哉!’奕輩不能奪。乃召太學生劉祁、麻革輩赴省。好問、張信之喻以立碑事,曰:‘眾議屬二君,且已白鄭王矣,二君其無讓!’祁等固辭而別。數日,促迫不已,祁即為草定,以付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既成,以示若虛,乃共刪定數字,然止直敘其事而已。”

這段話記載得很詳細,上面說:天興元年,金哀宗突圍逃出京城,第二年春天,崔立開城納降,他身邊的人認為崔挽救百姓,有很大的功德,所以提出要給崔樹碑立傳。當時翟奕找到了朝中的文士王若虛。這位翟奕因為跟崔立關係好,故而在朝中飛揚跋扈。王若虛覺得如果自己不聽翟的安排,肯定是死路一條,於是他私下跟元說,翟讓我來寫功德碑,如果不答應,肯定是死路一條,但如果答應下來,又肯定會名聲掃地,王覺得即使因為此事而死,也沒什麼可怕的。於是王就去問翟,崔立有什麼功德可以立碑?翟聞言果真很憤怒,他說,城中上百萬的百姓能夠活下來,不就是最大的功德嗎?王聞此言馬上說,我也是丞相崔立的手下,如果我替他來寫功德碑,那後世肯定認為我的所言不可信。翟聞此言,也覺得有道理,於是轉而從太學找來了兩個學生,他們是劉祁和麻革。而元好問也對這兩人進行了勸說,開始劉祁並不願意寫,而後在他人的催促下,終於寫了出來,之後拿給元好問看,元略做修改,即此而成。

以上就是著名的“崔立碑事”。後來曹居一和楊叔能開始向元好問發難,他們認為元不應該給崔立這樣的惡棍立功德碑。而後郝經寫了篇《辨磨甘露碑》:

國賊反城自為功,萬段不足仍推崇。

勒文頌德召學士,滹南先生付一死。

林希更不顧名節,兄為起草弟親刻。

省用便磨《甘露碑》,書丹即用宰相血。

百年涵養一塗地,父老來看暗流涕。

數樽黃封幾斛米,賣卻家聲都不計。

盜據中國責金源,吠堯極口無靦顏。

作詩為告曹聽翁,且莫獨罪元遺山。

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上)韋力撰

元好問撰《遺山文集》十七卷,清乾隆五十一年文瀾閣四庫全書本

郝經在這首詩中替元好問進行了辯護,同時簡述了整個事情的過程。郝認為像崔立這樣的人,就應當碎屍萬段。詩中“滹南先生”指的是王若虛,“林希”則是位刻碑人。他兄弟兩人負責將劉祁所寫的歌功頌德之文刻成碑,但為了省事,就將《甘露碑》上的文字磨去,而後刻上了功德文,重新書丹所用的顏料竟是崔立所殺丞相的血。接下來郝經大罵崔立是賣國賊,而他本首詩的詩眼就是最後兩句,郝的意思是說,這件事情事出有因,大家不要都去責怪元好問。郝經的這幾句話表面是替元好問辯解,而實際上等於承認了元修改功德文一事。

各方的議論讓當事人劉祁坐不住了,於是他就寫了篇《錄崔立碑事》,對此予以了辯解,此文的起首一段為:“崔立既變,以南京降,自負其有救一城生靈功,謂左司員外郎元裕之曰:‘汝等何時立一石書吾反狀耶?’時立國柄入手,生殺在一言。省庭日流血,上下震悚,諸在位者畏之,於是乎有立碑頌功德議。”

劉祁的這段說法跟《金史》上所記有差異,《金史》中稱是翟奕找到了王若虛,但被王機智婉拒,而劉祁卻說是崔立直接跟元好問所言的。接下來,劉祁詳細敘述了元好問找到自己的過程以及自己的再三推辭,劉又在文中稱:“餘於是陰悟諸公,自以仕金顯達,欲避其名,以嫁諸布衣,又念平生為文,今而遇此患難,以是知揚子云《劇秦美新》,其亦出於不得已耶!因遜讓而別。連延數日,又被督促,知不能辭,即略為草定付裕之。”

劉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王若虛和元好問的心態:因為他們二人都是金朝的高官,不想因為一個反賊而影響自己的名聲,所以就讓我這個沒有身份的布衣來操刀,劉覺得自己不應當替他人背黑鍋,於是就堅決推辭。劉拖延了數日後,受不了別人的催促,這才起草了此文,然後拿給了元好問。

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上)韋力撰

元好問撰《遺山先生文集》四十卷,康熙寫刻本

這等於說,劉祁還是承認這篇諛文為其所寫,只是後來經過了元好問的修改。接下來,劉祁用大段的話來解釋自己的所為,最終他的結論是:“嗟乎,諸公本畏立禍,不敢不成其言,已而又欲避其名,以賣布衣之士。餘輩不幸有虛名,一旦為人之所劫,欲以死拒之,則發諸公嫁名之機,諸公必怒,怒而達崔立,禍不可測,則吾二親何以自存?吾之死,所謂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且輕殺吾身以憂吾親,為大不孝矣。況身未祿仕,權義之輕重,親莫重焉。”劉祁感嘆元好問等人,怕死又好名,所以才把自己推到了前臺。

那劉祁為什麼不以死抗爭呢?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父母都在,如果他為此而死,就是一種大不孝,更何況他也沒有當上金朝的官,這麼比較起來,還是親情更重要,所以他才寫了這篇文。後來劉祁把自己的這篇辯解之文收在了《歸潛志》卷十二中,也正因如此,本來是幾百年前的一件舊事,到了清代卻引起了廣泛的爭論。對於元好問的所為,分成為左、中、右三派,我們先說贊同派。

我所謂的贊同派,就是認定元好問做了這件事並由此而有虧大節,比如《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元好問和劉祁在這件事上做得都不對:“共以碑諂附逆賊”,而清施國祁在其撰《元遺山年譜》中感嘆到:“嗚乎,先生此時俯仰隨人,不能奮身一決,遂至汙偽職、納降款、剃髮改巾,甚而碑序功德……尚何言哉!”施也認為元好問做出這樣的事的確有虧大節。而日本學者小慄英一在其主編的《元好問》一書中的說明部分也稱:“好問召來當時的太學生劉祁與麻革……讓劉祁與麻革寫了銘詞,自己草了序文。”

清姚範在《援鶉堂筆記》中稱:“遺山為崔立作功德碑文,見《王若虛傳》。郝經《陵川集》有為遺山《辨甘露碑詩》。又,《金詩紀事》亦有為遺山辨者。然遺山之由省掾為左右司郎中,實崔立所署,則碑文亦不得雲未經於目,而出於劉祁、麻革之徒嫁名造謗也。”姚認為前人替元好問的辯解都沒用,因為他畢竟看了那篇文章也做了相應的修改。這潛臺詞就是說:你元好問同意給崔立立功德碑。

我們再說折中派。明朱鶴齡在《書元裕之集後》一文中稱:“人臣身仕兩姓,猶女子再醮,當從後夫節制,於先夫之事,憫默不言可也。有婦於此,亦既奉槃匜侍巾櫛於他人之室矣,後悔其非所也,肆加之以詬詈,而喋喋於先夫之淑且美焉,則國人之賤之也滋甚。吾讀裕之集,而深有感也。裕之舉興定中進士,歷官左司員外郎,陷汴京圍城中,痛憤作詩,指斥蒙古,不啻杜子美之於祿山、思明也。及金亡,遂不仕,隱居秀容之系舟山,時往來嚴實萬戶所,詩文無一語指斥者。裕之於元,不可謂再醮女,然既足踐其土,口茹其毛,即無詬詈之理,非獨免咎,亦誼當然也。”

朱認為,作為人臣身仕兩朝,就如同女子再婚,這是有失大節的事情,但是金朝滅亡之後,元好問並沒有到元朝去任職,站在這個角度上講,他並無有愧大節之事,然而他畢竟生活在了元朝的領土上。這樣的辯解,至少讓我讀來感覺沒什麼意義。

學者繆鉞在《元遺山年譜彙纂》中稱:“若謂此事與先生毫無關涉,似亦未得其平……蓋先生及劉祁為名所累,被迫撰文,皆出於至不得已。後人惟應諒其心,矜其遇,不必深加苛責,亦不必巧為辯護。”繆鉞本想替元好問辯護,但語氣又不那麼肯定,因為元畢竟與此事有關,替元辯解乾淨,似乎也有違事實。

而清全祖望則在《讀歸潛志》一文中稱:“予平情考之,滹南與裕之實不欲撰碑,而又不敢抗拒,故強付之京叔與麻信民。京叔二人亦不能抗,而卒挽裕之以共謗,文人遭此,亦可悲也。”全祖望說憑心而論,當年王、元二人確實不願撰此碑,但又不能不做,故而只好強迫劉祁和麻革來操刀,而這兩人也不敢抗爭,所以才受到了後世的指責。全認為這正是文人的可悲之處,其結論是:“則遺山之不能無罪,亦可見矣,特不應使獨受過耳。”

持折中態度者,還有清代的趙翼,趙在《元遺山詩》一文中詳細回顧了功德碑一事的本末,而後他得出的結論是:“而祁作《歸潛志》,又力辯非己作,而委之遺山。想見當時共以此碑為諂附逆賊,故各諱言耳。然遺山於此事,終有干涉。”趙翼的態度是:事出有因,但可原諒,畢竟元好問還是參與了此事。

對於元好問參與諛碑一事,還有一派則堅決反對這個說法。清翁方綱作有《元遺山先生年譜》,翁在年譜中有大段大段替元遺山辯解之文,其中一段稱:“……《大金國志》亦謂若虛外為遜辭,實欲以死守之,時議稱焉。而此傳又謂‘好問自為碑既成,以示若虛,乃共刪定數字’。言共刪定,則若虛亦在其中,而何以謂時議稱之哉。然則此事史所載,已參錯難曉,而郝詩云‘且莫獨罪’,尚是渾淪之詞耳。”翁認為劉祁的辯解有自相矛盾之處,簡直就是胡言。翁經過一番論證,認為歷史記錄有問題。

持此觀點者還有清凌廷堪,凌也作有《元遺山先生年譜》,他在譜中首先認為:“崔立功德碑事,為先生生平一大疑案,今反覆詳考,知其為劉京叔所撰無疑也。他不具論,《歸潛志》乃京叔所自著之書,載撰文始末甚詳,其語皆遊移無定,蓋有愧於中,而不覺其詞之遁也。”

凌覺得這是個疑案,他經過反覆考證,認定那個碑文就是劉祁所作,而後劉所作的辯解之文,都是閃爍其辭,故而凌的結論是:“既以碑序誣先生矣,而曰‘銘辭存餘舊數言’,則天良蓋不容盡泯焉。既以起草屬先生矣,而曰‘書某名在諸公後’,則真情或有時一露焉。其曰‘並無褒稱崔立之言’,夫諛詞非出己手,何煩代為末滅乎。”

凌認為,說元好問修改了碑文,這是一種誣衊,其實這件事完完全全都是劉祁所為,他為了洗清自己才把元好問拉了進來。領袖說:三個人就分左、中、右。對於這件事,我屬於哪派呢?細想之下,自己似乎哪派都算不上,因為我覺得以上的三派都是將元好問是否做過這事作為爭論的焦點,其實都沒有站在人性的角度來還原現場。在那緊要的關頭,元好問當時就說:死是很容易的事,但全城百姓都跟著死是否值得?按照蒙古人的規矩,如果圍攻某城不投降,一旦破城則會屠城。蒙古人攻打下北京之後,金人遷都於開封,當時大批百姓逃入了京城,在城內聚集了一百多萬人,這在那個時代是一個極大的數字,而元好問不想讓這麼多人陪葬,他還給耶律楚材寫過信,信中列明瞭需要保護的讀書種子,最終在耶律楚材的勸說下,蒙古人佔領開封后,確實沒有大開殺戒。

在那樣的生死關頭,能活命就成為了第一追求,元好問為了這麼多人的生命,無論他是否修改過碑文,又有什麼可指責的呢?難道他為崔立或者蒙古人所殺,才是大家想要看到的結果?就算從民族氣節來說,進入元朝之後,元好問並未出來做官,也就是說他當年如果真有那樣的舉措,也並不是為了自己考慮,更何況他在入元之後所做的事就是修《金史》,站在這個角度而言,這不正是司馬遷受宮刑後,忍辱負重來撰《史記》的心態嗎?故而把元好問修改崔立碑文作為其人生的一大汙點,無論此事有無,我都覺得沒什麼意義。

我們還是說說元好問在詩學上的貢獻吧。他在這方面做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寫出了《論詩三十首》,此組詩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極具名氣,因為元好問用這些詩概括了他對詩史的看法。但因為是詩而非文,故而詩中所指容易發生歧意,比如此詩中的第二首: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誰能角兩雄?

可惜幷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起首的“曹劉”二字,究竟指的是哪兩位,歷史上就有了不同的解讀。陳沆在《詩比興箋》中說:“元遺山論詩絕句‘曹劉坐嘯虎生風’,謂劉楨淺狹闃寂之作,未能以敵三曹,惟越石氣蓋一世,始與曹公蒼茫相敵也。”針對陳沆的這個說法,李正民在《元好問研究論略》一書中認為陳沆誤會了元好問的意思,他認為陳說劉淺狹“殊違遺山詩意”。李認為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受鍾嶸影響很深,《詩品》中把曹操放在了下品,而把劉楨放在了上品,文中又引用了郭紹虞主編的《中國曆代文論選》中的評語:“此以曹為曹操,揚琨抑楨,非元氏論詩本意。”

《論詩三十首》中的第二十八首為: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

李正民在文中重點分析了第三句,因為這第三句:“究竟是‘寧願向黃庭堅下拜’,還是‘難道能向黃庭堅下拜麼?’”對於這兩種意見,文中首先引用了查慎行《初白庵詩評》中的說法:“涪翁生拗錘鍊,自成一家,值得下拜。江西派中原無第二手也。”而宗廷輔則認為查說的不對:“此讀寧為寧可之寧,故為調停,非先生(指遺山)意。‘寧下’者;豈下也。”

元好問作過《飲酒五首》,雖然是飲酒之詩,他卻依然能在詩中大發議論,我錄其第二首如下:

去古日已遠,百偽無一真。

獨餘醉鄉地,中有羲皇淳。

聖教難為功,乃見酒力神。

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

對於他的五言詩,翁方綱在《石洲詩話》中的評價是:“五言詩,自蘇、黃而後,放翁已不能腳踏實地,居此後者,欲復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誰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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