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
作者：何曉
“風水輪流轉”， 古城風風光光地做了兩千多年大西南的軍事重鎮，近幾十年卻只是個距離省會成都300多公里的偏僻小城，既不通飛機、火車，也沒有高速公路。不過，落後的交通妨礙了古城的經濟發展，卻保住了古城大片大片的傳統建築和活化石一般的民俗風情，成就了這座全國最小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成就了古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古玩商人。
這些古玩商人中名聲最響的，是中天樓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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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能保持住這個地位，憑藉的是他們能恪守祖輩沿襲的“賽寶”規矩：父親年過60，就會選個適當的時候，讓兒子們將最得意的藏品擺出來，由同行的長輩評價，誰的活兒最有價值，誰才能繼承曹家的老招牌。
規矩和老招牌這些東西，在一般人眼裡可有可無，但在行家眼裡，卻象徵著責任和道德，按照現在時興的說話，屬於“非物質文化遺產”。
就因為這個原因，當曹老爺子決定要在今年中秋節舉辦賽寶大會時，周圍各省的古玩商人很自然地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古城、聚集到了曹家的兒子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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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爺子膝下有兩個兒子，都已經年過30。
哥哥雪道高而且瘦，一張嘴像是射釘槍，說出的每個字都能把腳下的青石板砸個坑。雖說曹家是古城古玩這一行眾望所歸的掌門人，可雪道的心卻從沒有落在古城，自打他出道那年開始，一年中就有多半時間在北京、西安、廣州的地面上跑，早在10年前就成了全國收藏家協會會員、省收藏家協會理事、古城收藏家協會會長。雪道不光人的名氣大，過手的東西名氣也大，戰國瑪瑙環、唐代雙鳳銅鏡、宋鈞瓷三足蟾蜍水丞、宋白釉梅瓶、乾隆龍鳳呈祥聯體瓶……件件都價值萬金。
弟弟雪德正好和哥哥相反。雪德比哥哥矮半個腦袋，卻要胖半個身子，一年四季手裡端著個一掌就能握住的小紫砂壺，壺身沒有任何裝飾，唯有壺蓋上有太極圖案。雪德像彌勒佛似的整天笑眯眯，說話慢條斯理，任誰拿了東西來找他鑑賞，他都會坐下來認真地看、詳細地說，既引經據典又不保留自己的經驗，哪怕碰到買賣上的對家，也是如此。可他度量雖大、買賣卻小氣多了，過手的東西大多隻和古城有關聯，張儀來古城滅巴時佩帶的青銅短劍、自《山海經》到《華陽國志》與古城相關的各種典籍、古城各個時期的官印私印甚至佛道各家的印鑑……而且只看到他買進難看到他賣出。
所以，行內人都知道，這些年，曹家的生意是老大賺老二賠，也都尋思著：看樣子，老二是沒心思和老大爭老招牌了，要不，他怎麼會整天蹲在下新街跟周麻子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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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德在下新街397號周家老宅的街面上跟周麻子下棋，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是古城一大景了。雪德小的時候，就愛跟在曹老爺子後面去周家，和周家的兒子對面坐著，在後園看兩個老爺子下棋。後來曹老爺子不再去了，雪德卻還是常去，找周麻子學棋。
周家老宅名不虛傳，幾百年來就沒換過姓。周麻子祖上也是古城的望族，300多年間出過5個舉人、3個貢生，到他父親那一輩才人丁單薄。
周麻子的妻子過世得早，周麻子獨自把兒子拉拔大。退休那年，他兒子博士後畢業，雪德也在父親手裡出了師，開始闖蕩江湖。但只要不出去收貨，雪德一定會來陪周麻子下棋。不過，當年曹老爺子和周麻子下棋是在後園，而他們現在卻把棋盤擺到了街面上，為的是方便雪德做生意。
周麻子是教書先生出身，只知道之乎者也，雪德也不避他，碰巧有生意，就邊下棋邊談——一口的行話，旁邊的人還雲裡霧裡呢，買賣雙方的生意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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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新街和下新街也是古城的一部分，不過聽名字就知道，這兩條街的歷史比其它街道要短些，是在明末才擴建的。
古城自從成為和平遙、麗江齊名的旅遊城市之後，兩條新街做為古城最南邊的門戶，一天到晚都有遊客往來。但古城人和麗江人不一樣，他們一直把古城當作他們居家過日子的地方，除了中天樓四周的幾十條街上聚集著密密麻麻的生意鋪子，其他街道都只有一些零散的小店，小得只需要一個老太太、或是一個小姑娘守著就成。客人來古城，感受最多的，是沒有被置換的文化、沒有被破壞的建築群。所以，儘管大搞旅遊開發，本地人和遊客卻一直都能相安無事：你參觀你的，我生活我的，互不打擾。
可越是這樣，遊客越覺著古城神秘，總想瞅機會多探點東西。在曹雪德和周麻子下棋的時候，常常有遊客駐足圍觀，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站在棋盤前，卻探頭探腦地想通過開著的大門看周麻子的老宅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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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這樣的時候，周麻子就會和古城的其他老住戶一樣，很客氣地拒絕遊客：“不好意思，住家人戶，謝絕參觀。”
雪德聽了開玩笑似地反駁他說：“看看怎麼了？等你去了兒子那裡，這房子還不是誰想看就看？”
這兩年，周麻子那個已經是火箭專家的兒子回來接過他好幾次，他卻一直都不肯走，反問道：“到了你那裡，誰陪我下棋？”言下之意，很有些捨不得雪德。兒子不在身邊，周麻子的生活全靠著雪德，家裡有個什麼力氣活、或是身體不好需要人照料，周麻子第一個要找的人也是雪德，街坊鄰居都說：“解放前地主家用長工也沒他這麼理直氣壯。”
不過，別人不知道雪德為什麼對周麻子這麼好，周麻子自己心裡卻明鏡似的：他知道今年曹家要做什麼、也知道雪德和自己交往這麼些年為的什麼，偏偏他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一直在等雪德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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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看著都聞到桂花香了、明天就是賽寶的日子了，雪德卻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周麻子有些慌了。
吃過午飯，周麻子站在街沿上，遠遠地看到雪德穿著土布大褂、握著小紫砂壺優哉遊哉地來了，忙墊起腳高聲喊：“聽說你前幾天用兩幅板橋真跡換了一幅吳道子的觀音拓片，是不是真的？”
雪德還是那副慢德行，和街坊們打過招呼，到了街門了，這才回答說：“周伯伯，那觀音是吳道子來古城畫的，也很珍貴喲。”
“你傻呀？看看你哥哥，過手的活兒哪樣不是上得了《收藏》雜誌的？可你的東西全和古城有關，堆在家裡賣不出去。好不容易有了件搶手貨，就不能等明天過了再換？”
“反正要換的，什麼時候不一樣？”
周麻子看雪德滿不在乎地一走攏就坐下來，伸手去抓棋子，實在沉不住氣，按住雪德的手問：“你是真的不打算求我呀？”
雪德像是沒聽明白，縮回手，仰起白白胖胖的臉問：“求什麼？”
周麻子把棋盤一推，說：“你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你和我下棋為的就是我老周家祖傳的寶貝？我明白，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什麼東西該歸什麼主。我這麼耗著，也就為了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有沒有耐心。你要知道，我們老周家能守住這麼個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寶貝，憑的可就是這兩樣。你陪我下了十幾年棋，比你爸爸可強多了，我知足，成全你吧。”
“謝謝周伯伯。現在可以下棋了吧？”二人你來我往，鏖戰了一下午，結果只戰了個平局。收棋的時候，周麻子說：“我明天早上就走，你不要來送我，也不要讓你爸爸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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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是中秋，一大清早，曹家大廳外的天井裡就站滿了來看熱鬧的古城人。滿院子的人正議論得熱火朝天，曹老爺子和來“賽寶會"觀禮的前輩們進了大廳。待曹老爺子端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前輩們入了邊座，雪道、雪德才分別站到了大廳左右的長案後面。
一陣鼓響，“賽寶會”開始。曹老爺子不緊不慢端起茶碗，品了口茶，對雪道說：“長幼有序，老大你先來。”
雪道沉住臉穩步走到大廳中央，轉身向裡屋擊掌三聲，只見從內房出來倆夥計，穩穩當當地將寶箱抬到了雪道面前的長案上。這箱子有50釐米見方，箱面上覆蓋著紅綢。曹雪道打開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用紅綢包裹住的活兒。在場的人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直勾勾地盯住了那一大塊紅綢。曹雪道把紅綢一掀，眾人眼前“刷”地一亮：托盤裡裝的是一尊由整塊金絲楠木雕琢而成的觀音座像，菩薩面帶微笑，衣袂飛揚，觀之頓生寧靜、平和之心。江湖上有傳聞，說這是慈禧老佛爺的寶貝，八國聯軍進北京那年被丟在了去熱和的路上，一百多年都沒消息。不成想這寶貝居然從北到南、現身在這小小的古城裡，怎不叫在場的古玩商們拍案叫絕、深感意外？眾人欣喜之餘不禁齊聲讚歎曹雪道高超的玩寶道藝。
曹老爺子輕輕咳嗽了兩聲，眾人連忙住了口。等場子裡靜了下來，雪德像往常一樣笑著，揮了揮他平常握紫砂壺的那隻胖手。兩個夥計也從裡屋捧上了一個箱子，和剛才那個一模一樣，有紅綢覆蓋著。雪德沒有哥哥那樣老成，依然笑著，輕輕地掀下紅綢、打開箱子——曹家大廳裡頓時又是一片騷動，因為眾人乍一看，竟發現箱裡空無一物；仔細一看，這才發現箱底有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因年代久遠，紙已經泛黃了，和箱底木紋的顏色很相近。
雪德將紙從箱內拿了出來，雙手捧給父親。曹老爺子看了看，想了想，問曹雪德：“你買了周家那套老房子？為什麼？”
“為那一段院牆。” 雪德依然笑眯眯地說。
曹老爺子沉默了好久，拍了拍太師椅的扶手，斷然說：“老二，曹家的招牌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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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時莫名其妙，全都站了起來，雪道更是驚訝萬分，大步走到曹老爺子身前問：“這是什麼意思？”
“正因為你不明白，所以曹家的老招牌不能給你！” 曹老爺子穩穩地坐著說，“老大，你周伯伯家的那段院牆可不是普通的牆呀！明朝末年，為了抵抗清兵進城，有一半的古城人倒在了這最後一道防線上。後來，古城被攻陷，清兵以擴建古城為由，要將這段浸透熱血的明城牆全部拆毀。周家祖上在一位鄉紳的幫助下，暗中傍著一段城牆修了周家大院。那段城牆就因為是周家的後院牆，才得以保住了。後來，周家十幾代人一直恪守祖訓守著老屋，為的就是要守住這段牆、守住這段不能被遺忘的歷史呀！”
大廳裡的客人一時間交頭接耳、嘖嘖稱奇。曹老爺子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突然問雪德：“這古城牆的秘密只有我和你周伯伯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雪德從夥計手上拿過自己的小紫砂壺，玩著有太極圖的壺蓋，說：“爸爸，您忘記了？當年您和周伯伯在周家後園邊下棋邊指著那牆談古論今的時候，我在您身邊呀。那個幫助周家的鄉紳，就是我們曹家祖上嘛。”
曹老爺子“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走到小兒子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說：“這個秘密原本早就應該公開的，可慚愧得很，我當年只有真心沒有耐心呀！雪德，你能花十幾年的時間去謀劃那段城牆，就說明你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古玩商人，而是一個真正的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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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節，遊客再到古城時，發現曹家的老招牌已經從中天樓移到了下新街397號。老招牌旁邊還有一幅新匾額：古城歷史博物館。博物館裡有明城牆，也有雪德這些年收集的與古城相關的典籍、印鑑、瓷器、銅器、木器……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