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最後一次回寧波,是在1664年的夏天。
十幾年前,他從這裡離去,帶著對妻兒的愧疚與復國的夢想;十幾年後,他又回到這裡,跟隨他的是幾多惆悵和幾名清兵。
此時的張煌言,身份是一名罪犯,行走在寧波的街道上,兩旁站滿了前來送他最後一程的百姓。
這些曾經和他共飲一江水的父老鄉親,身後拖著長長的髮辮,啜泣之聲不絕;而張煌言則頭戴方巾、葛布長衫,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浙江提督張傑這幾天頗為興奮。
就在前幾天,他通過買通姦細,一舉擒獲了張煌言以及一眾南明份子。
對於張煌言,他是既痛恨,又欽佩。思慮再三,決定還是以禮相待。
“等你好久了。”
這是張傑在署衙看見張煌言後說的第一句話,此時,他正端著酒杯。
“父死不能葬,國破不能救。死有餘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何必多言。”
此言一出,張傑知道再不必多說……
竹馬偏喧稚子迎
對於這個結局,張煌言心中早有準備。
二十年來,他出生入死,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然而他並不怕死。
自從解散了部隊,決心歸隱之後,他就知道,生已無望,唯有一死。
二十年前,清軍南下,聽聞有人組織抗清,他拋下嬌妻稚子,毅然走上了抗清的前線。
彼時長女三歲,小兒一歲。
魯王、唐王不和,他隻身入閩,贏得鄭成功支持,維持了東南抗清的統一;
手下將領有隙,他曉以大義,使得士卒和睦,上下一心。
他宵衣旰食,四處招募義軍。
當時各地義軍四起,卻都苦於無響無糧,不得已劫掠周邊百姓,只有張煌言和王詡的部隊與民無擾。
濃雲似墨滯行旌,點染春郊最有情。
話到桑麻風自古,災餘草木雨還生。
土龍不用胡僧咒,竹馬偏喧稚子迎。
煙火幾家廖落盡,空山布穀一聲聲。
——張煌言《勸農遇雨》
功虧一簣
1658年,他和鄭成功合兵北上,鄭成功兵圍南京,他克復蕪湖。
他的水軍不滿萬人,但是卻異常勇猛:
兩岸炮聲如雷,彈如雨。諸舟或折檣,或裂帆,水軍之傷矢石者,且骨飛而肉舞也。
血肉橫飛的激烈戰鬥,在張煌言的眼中,竟成了美麗的畫面。
此戰,南明收復了四府、三州、二十四縣,近30座城池。
這是張煌言抗清以來取得的最大的勝利,大明覆興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身在蕪湖的張煌言並不知道,此時的鄭成功已然中了清廷的圈套:
清軍援軍到來,鄭軍大敗,倉促退兵 。
只留下張煌言在蕪湖,上下音書斷絕,成了孤軍。
張煌言急忙派人致書鄭成功,勸他民心可用,天下事尚可圖。
然而,此時鄭成功的軍隊早已開始撤往福建,對於孤軍奮戰的張煌言來說,失敗只是個時間問題。
他帶領軍隊退往深山,終被圍困,只有一名僕從和他突圍而出;他輾轉多地,徒步兩千裡,九死一生,最後才又回到浙東抗清前線。
青史他年任是非
面對清軍,他屢敗屢戰;面對盟友,他傾誠團結。
鄭成功欽佩他的才華,和他成為至交,還把自己的軍隊分出一部分歸他指揮;
永曆帝感念他的忠貞,屢次加封他的官職;
清廷敬佩他的氣節,屢次寫信招降,他的答覆是“明室孤臣,有死無二”。
明清鼎革之際,歸降滿清者有之(如洪承疇),避世出家者有之(如歸莊),左右逢源者亦有之(如李成棟),然而張煌言卻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
或許在夜晚,面對蒼茫大海,面對巍峨群山,張煌言內心也會感覺恢復明室無望,但是他內心卻一直堅守。
這份堅守,源自他的精神領袖——文天祥。
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謝枋得(號疊山)在元朝建立後死去,尤嫌太遲,說他不如文天祥(號文山)。
對於那些屈膝事清者,他更是痛加責罵。
有明朝降清官員寫信勸他投降,他回信說:
不孝未便以文文山自況,執事正不必以留夢炎輩自居耳
我雖然不敢以文天祥自比,但你也不必以留夢炎(南宋叛臣,後降元)自居吧。
清廷見勸降無望,便又想威逼。
命人抓了他的妻子和兒子,企圖逼張煌言就範。
然而,一個早已以身許國的人,又豈是如此就能屈就的呢!
張煌言雖然一直抗清,但心中從未忘懷對其妻董氏的情感。
有人曾經提出將陣亡將領的女兒送與張煌言為妾,他卻說:忠臣之後,豈可再受此辱!我的妻子因我而身陷牢獄,我又怎能如此對她!
抗清十幾年,從未聽聞張煌言談及妻兒,然而他並沒有將他們忘記!
1652年,張煌言的父親張圭章病逝,張煌言時在軍中,未能回家治喪,這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便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
隨著清廷的逐步蠶食,抗清的形勢更加嚴峻。
張煌言本欲與鄭成功再次起兵,緩解西南戰局,無奈鄭成功剛剛收復臺灣,以兵力不足為由,婉拒了他。
1662年,永曆帝朱由榔在雲南被絞殺,李定國病死於緬甸,魯王朱以海病故於金門,鄭成功暴卒於臺灣。
眼見清廷日固,南明日蹙,國勢不可為!
屈指興亡,恨南北黃圖消歇。便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臺上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悽切。漢宮露,染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豪傑氣吞白鳳髓,高懷眥飲黃羊血。試排雲待把捧日心,訴金闕。
——張煌言《滿江紅懷嶽忠武》
張煌言召集眾將,以一首《滿江紅》激勵諸人後,遣散諸將,只留幾名心腹相隨,最後還是被清廷抓獲。
據記載,張煌言被俘時,身邊只有棺材一口,寶劍一柄,他原本是要去拿劍自殺,然而被絆倒了。
含笑從文山,一死萬事畢
離開寧波時,數千寧波百姓痛哭相送,張煌言揮手與他們告別: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在去往杭州的路上,看守怕他投水自盡,他卻笑著說:別怕,這不是我該死的地方。
被押到杭州後,面對清廷的逼降,他以絕食相抗;後來得知如果自己不吃,獄卒就會受罰,才勉強吃些水果以續命。
杭州的百姓,得知張煌言到此,不論是書生妓女,還是販夫走卒,無不以一見張煌言為榮;
他們不惜賄賂獄卒,請張煌言題字留念。
張煌言來者不拒,寫的每一張都是文天祥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康熙三年九月初七,張煌言被押赴刑場,
此前,他的妻子已死,兒子也於三日前被害。
張煌言遙望望吳山,贊到:“好山色”!
監斬官問其還有何遺言,他隨即賦詩曰:
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七;含笑從文山,一死萬事畢——張煌言《絕命詩》
言畢,拒絕下跪,昂首挺胸就義,完成了其追隨文天祥的夢想,時年45歲。
當代史家顧城評價張煌言時說:
“在史書上,人們習慣於把史可法、何騰蛟、瞿式耜列為南明最堪稱讚的政治家,其實,他們不過是二、三流的人物,就政治眼光和魄力而言根本不能同堵胤錫、張煌言相提並論。”
張煌言死後,萬斯大與超直和尚為其收斂骸骨,並由張煌言的外甥由總督府買回首級殯殮,遵照其生前的願望,把他葬於杭州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與岳飛、于謙並稱“西湖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