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李漁、袁枚——清朝孤獨的美食家

張岱、李漁、袁枚——清朝孤獨的美食家

一個朝代,左右不過幾百年裡,出現一位愛美食的文人,就是十分有意思的事兒。清朝卻前後出現了三支寫美食的筆,且筆筆精妙。

食色,性也。美是從來沒有界限的,美食的浪漫也讓無數人沉迷其中。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張岱在《自為墓誌銘》中用短短百十餘字,就概括完了自己的一生。

張岱是一個典型的晚明江南公子哥,不僅門第甚高,且詩書傳家。其自幼結交的也都是上等階級的飽學之士。年少時,雖縱身聲色市井,但不可否認,他用銀子給自己堆出來了一個“文藝皆通”的前半生。

從主流的書畫禮樂、山水園林、琴棋酒茶,到並不那麼主流的戲曲雜耍、花鳥魚蟲、古玩珍寶,張岱全部知道,且不僅知道而且能品會賞。

年少時,張岱作為一位典型的文人饕客,飲食上自然追求一種極致。哪怕平日裡衝一盞茶,他都要讓奴僕從山中竹林裡打了活泉水回來煮食,後院裡的井水只做洗衣洗菜用,堅決不能入口。

一日,家中廚子做了一道牛乳羹,張岱嫌棄牛乳不夠新鮮,廚子做了十餘遍均不得其味。次日,便讓廚子買了頭牛養在後院,專門用來取牛乳。又多次嘗試將牛奶裡的水和乳分離,費心做成奶茶、奶酪、奶皮子種種乳製品,讓賓客享用。

“一到十月,餘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慄、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種種講究都輕描淡寫,但是看客們自然讀得出那是一個怎樣奢華享受公子哥兒的聚會。也難怪張岱晚年數次感慨曾經的富足,對過往的奢靡放縱悔恨不已。

張岱、李漁、袁枚——清朝孤獨的美食家

後來朝代變更,張岱作為晚明遺老,生活難免有些潦倒。他披髮入山後,就著野茶和粗點,在《陶庵夢憶》中懺悔少時輕狂,又把記憶裡曾見識過的山珍美食,按照地理和季節凝於筆尖,描繪出一幅萬里江山美食地圖。

“北京則蘋婆果、黃巤、馬牙松;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則福桔、福桔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慄團、窩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筍、塘棲蜜桔;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則香狸、櫻桃、虎慄;嵊則蕨粉、細榧、龍游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桔、獨山菱、河蟹、三江屯堅、白蛤、江魚、鰣魚、裡河鰦。”

張岱的父親也曾與人結過飲食社,還寫了《饕史》四卷。大概生於這種世家的少年,有錢有閒讓他們即使是追求一件很俗的事情,也能追求得如治學一般嚴謹。

雖說晚年的張岱評價年少時的自己“活脫脫一個紈絝子弟”,但其中悔恨之意卻並無那麼濃烈,更多的是一種感慨,他對往日種種多了幾分留戀和唏噓,那些美食就像是在他筆尖凋零的花朵一般,記錄下了他曾見過的繁華。

張岱的孤獨在於其心,過往生活的顛簸流離似刻在他心底的一道疤,只能在晚年回憶裡,重尋年少滋味。

如果說張岱這支筆寫的是鐘鳴鼎食之家的珍饈美饌,李漁這支筆則是山野河川裡的小清新。

張岱寫的是一本晚明清初的美食地理百科全書,而李漁寫的則是自然養生的飲食之道。

張岱、李漁、袁枚——清朝孤獨的美食家

在李漁眼裡,飲食並不只是一種單純的物質享受。他的《閒情偶寄》中其實並沒有什麼珍饈美味,大多都是一些普通的蔬菜和飯食。相比那些繁瑣的廚藝,他更講究食物自然的味道。

李漁更主張於儉約中追求飲食的精美,在平淡中獲得生活之樂趣。

文人大概都習慣於日常中尋找美,哪怕都是燜米飯,尋常廚子直接淘米下鍋用水燜熟,李漁則講究在米將熟時灑一些薔薇、桂花或是香櫞的花露,然後拌勻入碗。

甚至燜米飯所用的花露,他也十分講究。他不用薔薇、玫瑰之類,只因香味過於濃厚反而會毀了稻米的清香。

為煮一碗麵,他得用芝麻、花椒拌了晾乾的雞魚蝦肉搗成粉末,再把鮮蝦、鮮筍、香菇洗淨焯水,用這些焯筍或煮蕈煮蝦的鮮汁煮麵,再加了醬醋等調料,最後拌上各類鮮蔬肉乾,把百姓家中常食的麵條,做成八珍面和五香面。

“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漸近自然也。”

李漁認為蔬菜才是第一等美食,而蔬菜中,筍又是第一味食材。在筍的食用上,他認為只用清水焯一遍,然後加點醬油來吃,這樣才能嚐盡筍的極致美味。而若是一定要和肉來同食,則只需要用肥肉煮筍,而後去掉肥肉,在煮過筍和肉的湯里加一點酒、醋,做成蘸料,就是人間至味。

僅次於筍的第二味食材則是蕈,也就是各種菌菇,其次便是黃芽菜、髮菜、瓜果、茄子、葫蘆、山藥、蔥、蒜、韭、 蘿蔔、芥菜等。這些蔬菜生於山川草木之間,恰好與古人“吸天地日月之精華”的養生之道契合。

李漁認為蔬菜後,飯粥是第二等美食,最後才是肉食。他認為動物粗蠻蠢笨就是食肉的結果,所以對於一些肉食愛好者,李漁言語中甚至有些鄙夷。

但他也並不是素食主義者,他雖然不愛吃豬、羊、雞、鴨、鵝,但出生於江蘇的他對河海中的魚蝦蟹類很是鍾情。吃魚吃鮮,若他在家中待客,魚一定是活養,等客人到了,才殺魚做菜。

李漁將飲食養生追求到極致,若說他是清朝孤獨的美食家,大概是因為在尚肉、尚奢華、尚仕途的大時代下,他卻堅持“重蔬食,崇儉約,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膩,講潔美,慎殺生,求食益”這樣的養生滋味吧。

袁枚比李漁晚出生百年左右,他們二人都曾在南京生活。相對於不被當時主流社會接受的李漁而言,袁枚要幸運的多。

袁枚早年成名,步入仕途,三十歲後辭官,靠讀書寫作賺錢生活,用餘生五十年的時間縱情山水,遍嘗各地美食。

在江寧做知縣期間,袁枚買下了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並改名“隨園”。

“平地開池沼,起樓臺,造屋不嫌小,開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奇峰怪石,重價購來,綠竹萬竿,親手栽植。”袁枚把大量的時間、金銀、精力留在隨園,將其改造成一個隨心所欲的居所,並留下了傳世經典《隨園食單》。

《隨園食單》比之《閒情偶寄》更像一本菜譜。食單裡蒐羅了數百種南北經典菜餚,從山珍到海味,從小菜到粥飯……每款菜品的食譜都經過千錘百煉,才得以記錄。

哪怕只是煮一碗粥、一枚茶葉蛋,做一道鯽魚豆腐,從食材的選擇到配料用量,火候大小,煮制時間長短等等,在食單裡都有嚴謹的說明。

為了驗證茶葉蛋怎麼做最好吃,袁枚多次嘗試,得出結論“雞蛋百個,用鹽一兩,粗茶葉煮,兩枝線香為度”。

對於美食,袁枚不僅講其味、其養生,還重視盛食物的器皿,以及品嚐美食的環境。

袁枚在隨園中舉辦了無數次宴會,每次都賓客滿園。後來袁枚索性開了清朝的“農家樂”。

他將隨園對外開放,廣邀文人雅士前來賞玩。院內四時景色,移步一景,奇山異水,香草佳木,瞬間引起了清朝文人雅士的注意。上至達官顯貴、文人騷客,下至中產階級、市井平民,無不以“曾入隨園品菜”而炫耀自誇。甚至連皇帝南巡時,都專門派人來描摹隨園景觀佈置,為京城建園做參考。

張岱、李漁、袁枚——清朝孤獨的美食家

有了美好的環境,還需要精緻的器皿,不同的食物也要分裝在特定的器皿中。一道美食不僅是舌尖上的享受,還有視覺上的盛放。

曾有好友問袁枚為何如此熱愛美食?

袁枚答:“人生若不能盡享美食,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樂趣?且那些食物已經死掉,若不能將其滋味發揮至極致,豈不是辜負了它們。”

袁枚,真乃食物的知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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