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曲藝

故事:曲藝

(圖:《霸王別姬》)

楔子:

三月的春風夾雜著硝煙吹來。

郯域被戰火燻黑的帶著血漬的手夾著一根菸,他狠狠的吸了一口,黑漆漆的臉上只有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亮得嚇人,頭髮上都連著血塊。

這是大戰裡的片刻喘息。

郯域扔掉菸蒂,拿起一旁的槍擦拭,還輕聲哼起了小曲。

“白梅煮酒,映陽花;清蓮荷子,採桑茶。”

惹得其他人一陣發笑,有人扯著嗓子調笑了一句:“這是忙裡思春噢?這詞寫的。”

郯域也笑了笑,舉起槍瞄準,“打完這戰就好了。”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安靜的氣氛裡彷彿湧動著要轉變成實質的期待。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高喝,高昂得像使盡全力,嘶啞又令人熱血沸騰。

“十七師準備!”

外頭被染黑的天似乎又放晴了,整齊劃一的提槍聲,在一片肅殺裡,那輕輕哼著戲曲的聲音夾雜著說不盡的柔軟。

沒人知道這場戰火什麼時候停歇。

第一章:

汴梁今年的十月冷得早,老早就颳起了北風。

青石板的街巷老牆在誰也沒察覺的時候發生了變化,梧桐葉都落光了的街上,來來往往的穿著綠皮帶著槍的,聽說是西渡過來的東瀛人。

最近來園子裡聽戲的這些人也很多。

安十十點著眼妝,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二爺有沒有說這是些什麼人?”

一旁的小丫鬟幫她打著流蘇,搖了搖頭,“二爺只說你唱好自己戲,別的沒幹系。”

安十十皺了一下眉,妝就給畫歪了。

丫鬟驚得立馬捧過臉來修補。

“二爺今日……可會來?”安十十索性閉起眼睛,任她來。

丫鬟低低的笑了一聲,“姑娘可是糊塗呢?二爺人都不在汴梁。”

安十十莫名的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帷幕起,安十十纖手細斂,眉目裡都流轉著風情,她唱道:“豔陽日照,映水漣漪起;愁雲悽苦,心中結怨毋。怎道蒼天無錯,惹我無故落塵土。梧桐青,蘭白玉,卻是冷清院落。”

安十十今日唱的是歸塵。

歸塵講的是因故落入風塵的軒娘,一身才情,後與一個書生有情,書生卻礙於軒孃的身份不敢接受她,甚至被軒孃的愛意嚇到,就在兩人掙扎於愛情與現實時,一個高官看上了軒娘,打算娶回家做小妾,軒娘寧死不從,投河明志,不久書生病重,撒手人寰。

“誰家新月皎潔,萬紫千紅流連遍。水袖一舞,舞不盡坎坷波瀾;琵琶一曲,曲不盡人世滄桑。”

她跟著唱詞跳轉腳步,一顰一蹙間,彷彿她就是那個愛而不能的軒娘,自己心心念唸的人就在眼前,卻不敢再表露心意,因為她的心上人是要考取功名的清白人家的子弟。

這戲裡戲外,也不知唱的是誰的感情。

安十十哀怨婉轉的目光渡過去,一瞬間卻出戏的怔了一下。

她和臺下一個穿綠皮的對上視線了,那人坐在上席,翹著二郎腿,手指在檀木桌上輕敲著,那雙亮亮的眼睛熾熱得很,都快把安十十燙傷了。

戲曲尾聲,“道只道此世劫難,所想都是虛妄;盼只盼來世尋常,所念無恙。”

安十十謝幕,禮數週全的退到後堂。

後面丫鬟幫著卸妝,安十十恍恍惚惚的想,這是郯域沒來的第一百三十五場戲。

第二章:

人人都知汴梁有個郯二爺,留過洋的小少爺被歲月沉澱下來,滿是迷人的風姿。

他周旋在名利場,來往和很多名媛貴婦打交道,紳士又風趣,極易俘獲那些女子的芳心,可是他要說有多大勢力的話,不過是這家戲班子當家的,錢倒是扔出來可以砸死人。

年近三十,身邊流連的卻全是舞會酒宴上的泛泛之交。

安十十和這園子裡其他戲子不一樣,到底是哪不一樣呢?

是這戲子世無雙,汴梁安十十呢?還是他郯域笑言過的,“阿十的戲啊,我可捨不得錯過。”

安十十是郯域一手帶大的,當年師傅遇難時,安十十還是個喜歡含手指的小娃娃。

那人也才是青蔥的少年模樣,一身和周遭人長袍完全不一樣的襯衫西褲,風塵僕僕的出現在安十十的世界裡,他認真的看著她說:“阿十,兄長不在了,以後換我來照顧你。”

五年前的園子裡,師母還在的時候,園裡的常青藤還沒有長得這麼茂密。

練身法的時候不專心,安十十被師母罰著在牆角壓腿,到飯點了沒有恩赦都不敢去吃飯。

郯域看著她扁著一張臉,環著手臂笑她,“呦,看來今天小氣包不用吃飯了。”說著伸手衝她腦袋頂的髮旋一拍,“我看啊,都氣飽了。”

安十十呲牙咧嘴的小模樣虎得很。

“哈哈哈,把腿放下來吧,你師母今日有事,早出去了。”那時候的郯域一天不逗安十十,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可那時候的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終日躋身權貴裡,一身胭脂酒氣的和上層人士打交道。

或許早在那時候就開始了,只是小小年紀的安十十沒有察覺到而已。

那時候的她整個世界裡就只有練戲和郯域,而郯域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融進過安十十,就像現在,她和郯域就像兩個世界的人,一個西裝短髮說著洋文渾身都泛著新事物的氣息,而另一個還裹在過去的殼子裡唱著“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後來常青藤的葉子落了又長,園子裡變了春夏過了秋冬,師母走的那年冷得安十十直打哆嗦,齊踝的雪,空中的雪籽還參雜著雨。

郯域一路拉著她的手沒有說話,只到師母入葬的時候把脖子上的圍脖圈到了安十十的頸子上,聲音輕到彷彿嘆息:“回去吧。”

就好像是那一句“回去吧”的魔咒,一切都變了。

安十十接了師母的擔子,她不再是那個偷懶到被師母責罰的淘氣包了,她開始指導那些年紀更小的人,稚嫩的臉上裝出很強硬的樣子,學著師母的兇勁。

郯域回來的間隔越來越長,偶爾看到拿著鞭子的安十十還笑她小時候那會。

可是更多的是沉默以及相處的尷尬。

因為郯域身上的口紅印子和刺鼻的香水都讓安十十不好受。

她躲在被子裡哭過,哭著罵郯域混蛋,哭著跟師母告狀,說郯域這個王八蛋學壞了,他……

他怎麼呢?

哭到後面,安十十難過得都忘記了罵人。

是啊,他郯域怎麼呢?他郯域什麼都沒做錯。

想到這裡安十十的心更疼了,哭得委屈,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很多事,越大越覺得無望。

第三章:

安十十近日的後堂可熱鬧的厲害。

那個叫佐騰宇的東瀛人,又提著他們那的小特色擠進了後堂。

安十十看著他露出的一口白牙頭疼得厲害。

這人就是那次唱戲對上眼的,之後安十十的每場戲都來,像是聽了還不過癮一樣,還要來後堂送點東西再表達一番讚美之情。

安十十看著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要是喜歡的話,以後常來聽戲就是,不必再來後堂送東西。”

佐騰宇眼底晶亮,“安小姐唱戲就是,我送東西不衝突。”

“……”有時候安十十懷疑是自己理解能力太差,還是這傢伙不懂中文。

她有些無奈的抬眸瞪了他一眼。

其實單看臉倒真看不出是個東瀛人,留著和郯域一樣的短髮,一雙眼睛總是洋溢著少年的熱情,認真盯著一個人看的時候彷彿能把人看化。

安十十覺得既然說出口了,就應該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明白,“佐藤先生,你喜歡戲曲我自然很開心,可是你別忘,下臺之後的我和你可並不是什麼能成為朋友的關係。”

安十十說這話的時候可沒想到什麼民族大義,她就是私心的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

對方明顯被她說得一愣,一時間沒接上話來。

安十十很滿意他被自己噎住的神情,挑眉就譴人送客了。

這人身上帶著近乎可以燙化人的熱情,令安十十忍不住想要避開。

接下來幾天園子裡安靜多了,安十十沒戲唱的時候就數著日子訓訓那些皮實的小學徒。

難得的一個晴天,安十十窩在躺椅裡昏昏欲睡。

“姑娘,外面有個叫佐騰宇的說是因為上次唐突了,想請姑娘吃個飯。”有丫鬟來傳消息。

安十十挑眉,沒想到佐騰宇這會子又出現了,腦子裡一轉,破天荒的應了下來。

“告訴他,我一會就來。”

推開園子的門,安十十就看到佐騰宇靠著牆等自己,常春藤的葉子探過牆頭,葉子的影子斑駁的打在他身上,一瞬間讓安十十有些恍惚。

彷彿下一秒,就會聽到郯域笑著逗她的聲音,“呦,你這慢得跟人家閨女出嫁似的,擱屋裡哭一回了再出來的?。”

“安小姐。”一瞬間的怔愣被喚回了神。

“上車吧,我在醉心閣預定了座位,你們這的湯做得很美。”佐騰宇笑著伸手替安十十打開了車門。

座位是在醉心閣的樓上包房,兩個人一大桌子菜,還有些外國的洋酒。

安十十對吃這頓飯的心思不大,純粹是莫名奇妙,應了出來吃飯。

“我對之前安小姐說的話回去深思了,我們都是為了富榮的想法,日本也好,支那也罷。”佐騰宇這些話說得誠懇,“我們東渡過來就是為了和滿清政府一起努力,建設一個更繁榮的共榮圈。”

安十十聽得蹙起了眉,她雖然不清楚這些局勢政治,但直覺這話就和誆人一樣,忍不住駁道:“那照佐藤先生這麼說,就連兵戎相見也是為了幫我們?”

“兵戎相見?”

安十十有些氣結,沒好氣的回他,“就是打戰的意思。”

佐騰宇明顯的沉默了一下,隨即無奈的表示,“如果你們願意好好配合自然是不用這樣的。”

“……”安十十被他氣樂了,“傻大個,你覺得如果一個國家的幫助是建立在硝煙和戰火上的話,那我真希望別的國家都好好幫幫你們。”

佐騰宇也被她的言語刺激得有些不快,“安小姐硬要這麼曲解的話,那我也沒法解釋了。”

安十十放下筷子,挑釁的揚著下巴,拿起包就走,“謝謝招待。”

佐騰宇也堵著氣的坐著,只說了一句:“慢走。”

走在路上,安十十就突然想起師母那日的話。

“阿域,這小丫頭跟著我練戲可惜了,你應該多教教她。”

郯域那時只是笑著轉過身來,衝她髮旋上又是一拍,“嫂子,阿十這樣就挺好,別的有我擔著了。”

想著想著安十十就覺得鼻頭有點酸,眼睛也澀得很,眼前的視線泛著水光的朦朧。

你說要跟我擔著,難不成你還要跟我擔一輩子?

若是她當初應了師母的多和郯域學學,現如今是不是不會離他這麼遠?

她恨恨的想罵人,“王八蛋……”話到嘴邊一轉,罵的卻是,“佐騰宇!”

第四章:

安十十沒想到自己回來就看到坐在沙發上的郯域,一身常服的翹著二郎腿看報。

“回來呢?”郯域笑起來,眼角開始漫開細細的皺紋。

“嗯。”安十十相比私底下,這會子見到真人就鎮定多了,鎮定得甚至有些冷漠。

郯域似乎想說什麼,可話到嘴巴只是尷尬的一句,“出去和朋友吃飯呢?”

安十十點點頭,目光一直避著他的視線,和他錯開往房間裡面走。

“阿十。”郯域突然叫住她。

安十十有些恍惚,似乎很久都沒有被這樣喚過了。

“我回來的路上買了條裙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郯域說著從一旁的箱子裡拿了出。

是一條白色的小洋裙,墜著晶亮的飾品,蓬鬆著邊角都是蕾絲邊。

安十十卻只覺得刺眼,隨意往沙發上一指說:“放那吧,我有點累,先回房了。”

她討厭這些東西,再漂亮也不喜歡。

有多少穿著這樣衣服的女子在郯域身邊圍繞,手搭在他肩上,和他抵著額頭低語,甚至偶爾唇鬢相擦,交換的視線裡都是曖昧的情愫。

有些話,安十十不會對郯域說,但是憋在心裡結痂,變成一道一摸就疼的口子。

這些傷痕逼得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也逼得安十十習慣用冷漠去掩蓋自己的感情。

半夜,沒睡熟的安十十被外面的動靜驚醒。

她詫異地推開門,客廳裡的一幕看得她渾身冰涼,就像是渾身血液被一下子抽空了,下一秒她就慌亂地撲了過去,說話的聲音裡滿是顫抖,“二爺?你受傷呢?流這麼多血?傷在哪?給我看看!”

郯域看著一驚一乍的安十十一下子就樂出了聲,彷彿感慨般,“還以為再也見不到這麼乍呼的丫頭了。”

安十十一愣,斜著瞪了她一眼,手下仍忙著找傷口。

郯域鬆開捂著腹部的手,一手刺眼的血跡,他疼得倒吸了口涼氣說:“槍傷,運氣不錯沒有傷到內臟。”

這一切看得安十十心驚肉跳,甚至還因為自己對他孩子氣似的冷暴力感到深深愧疚。

她咬著唇,一個沒憋住眼淚就嘩嘩地落了下來,她覺得郯域好過分,這麼簡單的就摧毀了她一點點建立起來的冷漠,但更過分的是他竟然讓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

郯域看到安十十毫無預兆的眼淚也慌了,忙抬手去擦,可是一下激動扯到了傷口,疼得“嘶嘶”吸了兩口涼氣,只好無奈道:“你等會子再哭,先替我包紮一下。”

安十十倒是立馬止住了眼淚,不過起身抬手就給了他一掌,礙著他身上的傷沒有下狠勁,再回來時就提著一個醫療箱。

安十十低著頭認真給他纏繃帶,抿著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上,生怕一個沒注意就把他弄疼了。

郯域看著她頭頂的髮旋,忍不住翹著嘴角。

暖黃的燈光落在兩人的身上,時間好像在這刻凝固了。

安十十沒有問郯域大半夜去哪弄來的傷,她眸子微掩,不是因為她有多乖巧,懂得不該多問,而是她害怕自己問了反而會被郯域這樣教導。

突然一隻手落在了她的髮旋上。

郯域沉聲道:“汴梁也不太平了。”而後聲音輕輕的,像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等外面安生些,我便帶著你離開這。”

話還沒說完,安十十就抬起眼來看著他,認真得透著股狠勁,“去我想去的地方!”

郯域一陣發笑,從善如流道:“好好好,阿十想去哪都行。”

安十十這才扁了扁嘴紅了眼眶。

等外面安生了去哪都行?

這句話就像一個美得不切實際的夢,但是安十十信了。

並迫不及待地盼著這天。

第五章:

接下來幾天,郯域都在園子裡養傷,安十十也推了演好生伺候著這汴梁的郯二爺。

園子裡入秋了,看來看去實在沒多大意思,郯域就逗逗園子裡的那些小孩。

“你們師傅啊,小時候家裡孩子多,排行老十,這麼瘦就是給餓的。”郯域眯著眼一本正經的衝那些小孩胡說八道。

“我啊,郯二爺知不知道?排第二呢,可是你們師傅背地裡都叫我郯九九,她就是不服我比他大這麼多。”郯域樂呵呵的回應那些小孩子,卻不知哪個字到把自己給說恍惚了,笑都慢了半拍。

“二爺!”一個拔高的女聲喊道,字正腔圓中氣十足的,一看就是練過嗓子的人。

果不其然,郯域回過頭就看到臉色青白的安十十。

郯域衝一個小孩的屁股一拍,眨著眼睛做口型:快跑,老虎來了。

小孩子們忍著笑一擁而散。

“嗯,今兒天氣不錯。”郯域拍了拍衣服。

安十十一腔怒火沒處發,咬著一口貝齒道:“外面風涼,郯二爺小心傷沒好,又落下風寒。”

“哈哈哈。”郯域給她這樣子逗笑了,擺了擺手,突然認真的瞧著安十十。

安十十給他看得侷促了,忍不住移開視線尷尬的問:“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阿十,給我唱一曲‘採桑’吧,好久都沒聽過阿十唱的戲了。”郯域眯著眼聲音有些慵懶,因著病還穿著寬大的病服,整個人透著和平時不同的懶散。

安十十指尖一斂,開口就唱道:“白梅煮酒,映陽花;清蓮荷子,採桑茶。”

郯域和著戲輕輕的哼起來,秋日的陽光打在他身上,連著翹起的嘴角都暖洋洋一片。

安十十抬眼看到這一幕時,正好唱道:“奴家西南採桑去,郎隔遠山映日頭。”

恍惚間,好似一眼萬年。

這出戏,是安十十這麼多年來唱得最順暢的,也是最累的,唱完後背後溼漉漉的,比第一次登臺還要吃力。

其實很多事安十十都知道,就比如郯域的傷和大字報上那個死去的東瀛人有關,還有園子裡近日來聽戲的,少不了散場後偷偷來找他的,那樣子就像是為了找他而特地用聽戲來做噱頭,這外面似乎越來越不太平了。

這外面要什麼時候才能安生呢?

第六章:

外頭的天徹底變了,冷得樹上的葉子都哆哆嗦嗦的快要掉光。

郯域傷好後,安十十和他的關係又迴歸到平常,就好像養傷那會的相處久像一場夢一樣,天氣同現在比起來都晴朗得不真實。

大概唯一的插曲就是佐騰宇了吧。

“小姐,外頭送來的。”丫鬟遞給安十十一個精美的信封,邊角那還綴著紅心。

安十十挑眉,不用想也知道是佐騰宇送來的,她以為經過上次那次爭執了之後,他就不會來找自己了,沒想到隔了這麼久會再送封信過來。

信裡是兩張紙,一個好像是什麼邀請函,密密麻麻的寫著鬼畫符,反正安十十看不懂就是了,另一張也是鬼畫符,不過看起來像信一樣,下面還貼心的附著工工整整的中文。

大致就是一個日本舞會,佐騰宇說想讓安小姐更加了解他們大日本帝國,問她有沒有想法同他一起去參加舞會。

安十十狠狠的把信紙揉成一團,想去才有鬼,抬手準備把邀請函撕了的時候卻突然一愣,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衣架上,上面掛著郯域送她的紫色小洋裙。

邀請函就這麼倖免於難了。

所以在郯域傷好後第七天,安十十就穿著那條白色小洋裙上了佐騰宇的車。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就是覺得有點解恨。

這個舞會比安十十想象中的還要無聊,她就像一個老古董一樣夾在這些濃豔的香水裡,蹩腳到感覺蓬鬆的裙子都會讓她左右不穩,而且來來往往的基本都是東瀛人,開口說話就讓她覺得頭暈,喝了一點洋酒之後,這種暈眩狀態就更加厲害了。

佐騰宇一直站在離她不遠處,和那些舉杯過來的人熟絡的交談,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彷彿折射著頭上水晶燈的亮澤,說實話很容易讓人沉溺,那些女孩子有些大膽的過來攀談有些則是眼珠子轉著偷偷瞧他。

安十十抿了口酒,眸子微眯的想,郯域每次也會是這樣麼?

抬頭就剛好對上佐騰宇笑著轉過來的視線,一瞬間,安十十隻覺得自己的耳邊迴響著猛烈的心跳聲。

她忍不住也回了個笑,放下酒杯無奈的想,大概是真醉了。

回來的路上,佐騰宇似乎很高興一直在不停的說著什麼,安十十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暈暈沉沉的腦袋給夜風吹得清醒了些,但還是混沌著亂七八糟的。

直到推門看到郯域坐在沙發上一副等著自己回來的樣子,安十十就像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一樣,沒有一點醉意了。

她沒想到郯域好死不死偏偏今晚就回來了。

郯域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彷彿被刺傷了,沉聲壓著怒意的問:“去哪呢?”

安十十的指尖都在顫抖,卻揚著下巴理直氣壯的回了一句,“去一個舞會了,怎麼你……”

“啪!”後續的話被郯域一個巴掌打了回去。

安十十被打得偏過了頭,張大嘴的瞪著眼睛,難以置信般。

郯域氣得整個人都在抖,平日裡總是含笑的眸子裡帶著憤怒和血色,他開口說話的聲線都不穩,“一個舞會?誰讓你去的?”

安十十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冷冷的看著郯域反問:“憑什麼我就不能去?人家邀我的,我憑什麼就不能去?”

“你知道人家是什麼人麼?去那個舞會的又都是些什麼人麼?”郯域拔高了聲音,厲聲質問。

安十十腦子裡嗡嗡直響,都是那一耳光的回聲,全身的認知都是刺骨的涼意,唯獨左半邊臉辣得很,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話全不經口就說了出來。

“東瀛人!怎麼樣?我都知道!他對我這麼好,我去參加一個舞會怎麼呢?”安十十明明瞪大了眼睛,卻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清,甚至連站在眼前的郯域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形,她不知道自己吼出這句話的時候用著多大的聲音,又用了多大的憤怒,她只知道她現在很狼狽。

郯域被她這樣子氣得胸腔一起一伏的,緊緊的握著拳頭,好氣的重複她的話:“你去參加一個舞會怎麼?”他咬著牙怒聲道:“難不成你還喜歡上一個東瀛人呢?”

安十十覺得這一切都讓她窒息的難受,眼底的淚水越來越憋不住了,她一把扯掉裙子前面的鍍金紐扣使勁的扔在地上,像是從肺裡吼出來的一句話一樣:“這喜歡你見得也好,見不得也罷!”

吼完兩人都愣了。

這喜歡你見得也好,見不得也罷,月佬兒紅線已搭,我軒娘此生非他不嫁。

這是歸塵裡的戲詞。

安十十捂著嘴,轉身就跑,眼淚順著流進手心裡,彷彿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跌跌撞撞的跑出來,感官遲鈍到被淋了一路才意識到下雨了,意識到的一瞬間就好像開閘了一樣,她無助的環住自己,放縱的哭了出來。

停不住的抽噎聲,錯覺的讓人以為下一秒她就換不過氣來。

突然雨幕被遮出了一片廕庇,一雙鋥亮的黑漆男士皮鞋映入她的眼底。

安十十止不住哭聲,抬著紅腫的眼睛望去,隔著雨幕她差點就錯覺的以為那是郯域。

“你的包沒拿。”佐騰宇抿著唇,朝安十十伸出手說:“但是我現在想帶你走。”

安十十剛剛收斂了一些的哭聲,因著他的一句話又隨著淚水氾濫。

她被佐騰宇一把摟進懷裡,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用抽噎得不成調的聲音絕望又痛苦的說:“帶我……走,去哪都好。”

第七章:

汴梁人人都知道,那個唱戲世無雙的安十十跟日本人混在了一起,好好的戲不唱了,天天穿著高開叉的旗袍和東瀛人跳舞,聽說不久之後就會和日本高官佐騰宇結婚。

連帶著被說的當然還有汴梁的郯二爺,說什麼的都有,大家都諱莫如深。

安十十倒是和郯二爺見過一面,在躁動的舞廳裡,外面秋風寒涼,裡頭卻一個比一個穿的少。

安十十穿著帶絨底的深紫色旗袍,挽著白絨絨的肩披,抿著洋酒的唇上塗著厚重的顏色,細長的眸子裡掩著笑意的瞧人,活脫脫像久經風塵的女子,懂得欲絕歡迎的誘惑。

她就像脫胎換骨了一樣,從先前那個乾淨的殼子裡蛻了出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郯域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放在腿上的手卻忍不住的顫抖了一下。

他微垂著眸子,眼睛下的一片青色越發明顯,他開口道:“你不適合這種顏色。”

安十十似乎沒有顧及他話裡的意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得無所謂。

“呼。”郯域深吸了口氣,拿起了一旁的外套,似乎打算起身離開,卻又忍不住對上對面的視線,就好像想從裡面看到一點關於他的安十十的東西,他說:“不回園子了麼?都等著你回來了,那些孩子……”

話後面似乎還有什麼,可是郯域已經披上外套走了出去,剩下的話不知道是他沒說,還是被吞沒進了人頭攢動的舞廳裡。

沒人知道那日安十十喝了多少酒,被人抬回家後,她一把火燒了那件紫色的旗袍,又哭又笑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在發酒瘋,她也確實喝多了,多到酒精都已經麻痺了她的神經,砸碎鏡子後好半天才感覺到疼痛。

然後她聽到有人的驚呼聲,以及來來往往破碎的腳步聲,都在離她越來越遠。

似乎有人慌慌張張的把自己抱起來了,緊張的一聲聲喚道:“十十!十十!”

不是阿十。

這個認知讓她蹙起了眉,但還是順從的環住那人,眉頭越皺越深的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就好像撒嬌般。

次日醒來已經睡過大半天了,佐騰宇坐在窗邊,外面已經不亮的天色只映著他一邊臉,另一邊掩在蔭翳裡。

安十十頭疼欲裂,嗓子裡更是火燒似的喃喃:“水……”

佐騰宇立馬起身,把她扶起來,給她餵了點水。

安十十這才回了點神智,看到被包紮得鼓起來的右手,隱隱想起來昨晚發生的一切。

佐騰宇小心翼翼的瞧了她一眼,彷彿在顧及她的情緒,微沉著嗓子斟酌道:“醫生說沒有大礙,好好養著不會留疤,就是……傷到筋骨了,以後不能長時間的操勞。”

安十十心裡頭明白,她哪能有什麼長時間的操勞,不過是以後都唱不得戲罷了。

佐騰宇看著她一直瞧著那包紮的右手,忍不住輕輕的把她摟進懷裡,往日裡對任何事都自信萬分的人,此刻卻問了一句:“十十……你不會離開我的吧?”帶著微微的顫抖。

安十十心臟跟著一顫,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

而後她聽到自己飄忽得不真切的聲音:“騰宇,我們早點完婚吧。”

孤注一擲,又自私得徹底。

尾聲:

一枚炮彈就在郯域左手邊炸開,炸得他左耳一陣嗡鳴,他嘶啞的怒吼著衝上前。

眼前的火光交疊,他彷彿又看了那場婚變。

……紅色的喜慶從街的那頭蔓延過來,郯域朝著結婚的地點跑過去,恨不得此刻自己能插著翅膀飛過去,阻止這一切,他從來都沒想過那個丫頭會這樣亂來。

一瞬間街道就像被撕裂了一樣,巨大的爆炸在郯域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已經炸開了,強烈的氣流掀翻了周圍的一切。

爆炸中心那裡連帶著一干日本高官,還有一個他心心念念想護一輩子的女孩子。

他想起來那時候嫂子說這丫頭聰明,讓自己多教教她,可是他哪裡不知道這丫頭聰明呢?

他怕。所以他說:“阿十這樣就挺好,別的有我擔著了。”

可是那是骨子裡生來就帶著的東西……

郯域什麼都沒有牽掛,他比誰都敢豁出命,卻也比誰都期待安寧的明天。

突然眼前一陣白光,恍惚間就像那天秋日的日頭,身體一陣刺痛,他向後倒下去時,眼前就看到安十十回頭一笑,抬眼唱道:“奴家西南採茶去,郎隔遠山映日頭。”

“阿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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