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5月14日
一名美國女子因不堪抑鬱症折磨
在公寓裡開煤氣自殺
逝年55歲
她被葬於美國密歇根州雪柏得小鎮公墓
墓碑上刻著四個中文字
永生金陵
2002年12月12日
南京師範大學校園內立起了一座雕像
雕像上的女子戴著眼鏡、淺笑盈盈
基座上同樣刻著四個字
永生金陵
這兩處不同國籍與地域的永生金陵
祭奠的都是同一個人
明妮.魏特琳
相信國人都不會忘卻1937年那個至暗時刻
南京城破,上百萬人危在旦夕
時任南京女子文理學院代理校長的魏特琳
挺身而出,將校園設為難民營
以母雞護雛的姿態
將一萬多名婦孺護於羽翼下
被南京市民稱為活菩薩
1886年9月27日
魏特琳出生於美國伊利諾伊州的西科爾小鎮
1912年
她從伊利諾伊州立大學教育系畢業後
接受了基督教聯合公會的派遣
做為一名傳教士來到中國
先在安徽合肥三育女中任校長
後受邀出任南京金陵女子大學
(1930年改名女子文理學院)教務主任
當時她已跟男友訂婚
權衡之下她推遲了婚期
結果導致後來婚約解除
此後她終生未婚
她把人生中最好的28年
都奉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
她給自己起了箇中文名字——華群
人們都叫她——華小姐
為了讓中國女性有更多謀生技能
她在文理課程外又開設了手工學校
教窮苦女孩做衣服、鞋子
成立『樂群社』
週末和學生一起走訪救助貧困婦女
她還四處募捐設立補習班
讓附近窮苦人家的小孩有受教育的機會
這名對自己的信仰無比虔誠的女子
以她的樂善好施和道德良知
贏得了南京城內外許多人的尊敬
有些人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而魏特琳的征途
卻是中國女子的命運
1937年8月15日
日軍的飛機在南京上空投下了第一批炸彈
此後的南京城
日夜籠罩在空襲的腥風血雨中
魏特琳在日記裡寫
因為空襲
不再喜歡繁星閃爍的夜晚
和陽光明媚的白天
當時日本大軍已兵臨城下
城中謠傳將實行焦土政策
有錢有能力的市民想方設法逃離南京
美國大使館也對本國居民下了撤離命令
可是魏特琳說
我認為我不能走
我在金陵女子學院18年的經歷
與鄰居14年的交往經驗
使我能夠擔負起一些責任
這也是我的使命
就像在危險之中男人們不應棄船而逃
女人也不應丟棄她們的孩子一樣
她和留在南京的二十來位外籍人士一起
為成立安全區奔走
徵得當時的校長吳貽芳博士同意後
她起草了一份校園位置和建築物數量的報告
送到美國大使館
主動要求開放校園收容難民
在船觸礁那一刻
她放棄了上救生艇的機會
選擇了留在這條千瘡百孔的大船上
一起迎接命運的巨浪
對於中日即將爆發全面戰爭
而美國卻保持中立的局面
魏特琳心如明鏡
她在日記裡毫不客氣地寫
這些年來
我們國家的動機和所作所為
如果不自私不貪婪的話
這面國旗以及它所代表的國家
將具有多麼大的和平和正義力量啊
身為基督教徒
對人類良知從不絕望的她為了阻止戰爭
還天真地同在南京的外國友人寫信商量
希望能弄一架快速郵政飛機
夜裡飛到日本去撒傳單
告訴日本民眾真相
從而對當局產生影響
但是她等來的卻是南京的淪陷
美麗寧馨的城市成為人間地獄
數不清的店鋪被洗劫
數不清的婦女被強姦
數不清的青壯年男子被殺害
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在南京掀開
美國大使館最後一次給魏特琳打來電話
給了她三個選擇
現在就走
過些時候再走
任何情況下都不走
魏特琳選了第三項
永不撤離
那個時候對她來說
仇恨已經變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堅定地向前邁進
以及必要時犧牲一切的決心
南京女子文理學院自12月8日起
開始接收難民
12月15日—17日的日記裡
魏特琳寫
我一直站在校門口
看著難民們源源不斷地湧入校園
許多婦女神情恐怖
昨夜是恐怖之夜
許多年輕婦女被日本兵從家中抓走
今天
世上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在這座城市裡找到
昨天
30名女學生在語言學校被抓走
今天
我聽到了數十起
有關昨夜被抓走女孩子的悲慘遭遇
其中一位女孩僅12歲
今晚
一輛載有8-10名女子的車從我們這兒經過
當車開過時
她們高喊救命,救命
街上和山上不時傳來的槍聲
使我意識到一些人的悲慘命運
而且他們很可能不是中國士兵
又有許多疲憊不堪、神情驚恐的婦女來了
說她們過了一個恐怖之夜
日本兵不斷地光顧她們的家
從12歲的少女到60歲的老嫗都被強姦
丈夫們被迫離開臥室
懷孕的妻子被刺刀剖腹
從魏特琳不帶抒情和誇張的陳述句裡
再現了一座人間煉獄
在長達6個星期的屠戮期間
在這座遍佈血與火的南京城
女子文理學院的校門一次又一次
為聞訊而來的婦女兒童敞開
日本兵也覬覦這座擠滿了年輕姑娘的校園
他們要麼爬牆進入
要麼以搜查中國軍人為由進入
要麼兵分兩路
一路製造各種糾紛把負責人困在前門
另一路從後門進入
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
強姦婦女
魏特琳從早到晚在校園各處跑來跑去
制止這些禽獸的暴行
為此
她要面對他們兇狠的瞪視
雪亮的刺刀
黑洞洞的槍口
以及不由分說的耳光
但以她一己之力
總有顧不周全之處
有時她趕去事發地
已有姑娘受害
她在日記裡寫
在我內心深處
我真希望自己有力量把他們揍扁
南京女子文理學院
最多時曾收容一萬三千多名婦嬬
管理難度極大
校園成為廁所
草坪不復存在
樹木和灌木叢嚴重毀壞
魏特琳為守護難民的安危
維持校園的衛生秩序
殫精竭慮
但她還是竭盡所能給難民找大米
為紅十字會名下的粥廠
有人中飽私囊剋扣難民口糧憤慨
希望能親自掌管這個粥廠
除掉所有壓榨行為
她利用所有休息時間為婦女們寫請願書
幫她們尋找被抓走的兒子和丈夫
她派人去難民居住點一一查訪
為最窮困的難民制訂直接救濟的最佳方案
終日奔波不得閒
她在日記裡寫:
日本兵一定恨我們呆在這個城市
要是我乘坐帕奈號離開了南京
現在該怎麼辦呢
試想下
如果1937年的南京城
沒有了魏特琳這批國際人士
又將多出多少慘死的冤魂
一名外籍記者將攝影師馬吉冒著生命危險拍攝的日軍暴行照片帶到了美國,並給國務院寫了這樣一封信
1938年2月4號
日本方面勒令關閉難民營
婦女兒童必須回家
但是她們回家後當晚日本兵就來了
魏特琳在日記裡紀錄
一位48歲的婦女被強姦18-19次
她76歲的母親被強姦2次
一戶書香門第的家庭
父親還是著名大學的老師
可惜他無法阻止
14歲的女兒被強姦一次
同齡的侄女被強姦三次
還有日本兵找不到年輕姑娘
就找十來歲的男孩
一個小男孩自己走到了魏特琳的學校
他目睹父親、外婆和小妹妹被日本兵殺害
孤身一人、無處可去
這名小男孩的家人全部被日軍殺害
魏特琳耳聞目睹這些罪行和慘狀
感到非常悲哀和沮喪
她頂著壓力和風險又一次敞開了學校的大門
接納那些從家裡逃回來的年輕女孩們
並告誡自己要吸取教訓
不要再相信日本人的謊言
一部分難民合照
對於自己沒有在戰爭來臨之前撤離南京
魏特琳始終認為是個明智的決定
新政府成立後
她用救濟委員會的救濟金外加募集的善款
購買米票和被褥
發放給最需要的窮人
她安排失去丈夫的婦女進手工學校
那些想回家的婦兒
她就贈予小額救濟金
讓她們可以做些小買賣謀生
《魏特琳日記》中記錄片段
南京市民奉她為活菩薩
但她並不以此自居
只當自己是普通人
對她來說最好的告慰
莫過於她在日記中寫的一則趣事
我去鄉下
一個小男孩看到我騎自行車過來
大叫『洋鬼子』
另一個小男孩立即糾正他『那是華小姐』
魏特琳雖是一介女流
卻愛憎分明、硬骨錚錚
南京城裡治安失控後
到處都有店鋪和住家被搶劫
部分市民也參與其中
她對此表示鄙夷 ,在日記裡寫
城市的人們以買賣贓物為生
這樣的東西我一分錢都沒買過
她欣賞底層農民的傲然骨氣
卻也不齒那些漢奸的行徑
甚至負氣地寫
我想任何一個翻譯都是漢奸
儘管我意識到這種想法也許是錯誤的
但我卻無法抑制
她也無法理解那些年輕人
怎麼會那麼輕易就忘記了苦難
傀儡政府成立後
兩名新政府官員到訪學校
她忍不住直截了當地責備他們
她不是中國人
卻發出了比國人更迫切的吼聲
要是沒有傀儡政府該多好
要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不被征服的精神就好了
汪偽政府
她朋友的兒子為保住自家財產
從非佔領區回到佔領區
她在日記裡寫
真想把我的心裡話倒給她兒子
像他這樣的男子漢
再不能滿腦子只想著保住自己的財產了
必須肩負起救國的重任
否則中國永遠也沒法趕走壓迫者
有小男孩戴著日本人發的袖標
到她學校送飯給姐姐
她看到後教育小男孩
你不用戴這個太陽徽
你的國家還沒有亡
而且永不會亡
她在日記裡寫
如果這裡有個甘地
領導一場偉大的不合作運動
日本人根本就不可能前進一步
說到底
除了中國人民自己
沒有人能真正傷害中國、打敗中國
她對這個寄居了28年的國度
有著切膚的痛與愛
秦淮河的水
城牆上的風
已經融入了她的髮膚與血液
她像個真正的金陵人一樣
渴望看到這條巨龍擦亮眼睛
自血泊中重新站起
但是難民營的所見所聞所身受
卻對魏特琳自己造成了傷害
她的精神垮掉了
我忘記了正常的生活
在我記憶深處總是悲慘的畫面
難民們的畫面
日本軍人的暴行、難民的苦難
給她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心理陰影
再加上傀儡政府治下
出現了針對外國人的陰謀論
國際救濟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被新政府逮捕
本地報紙發文中傷留在南京的外國人
在收容難民期間
魏特琳被日本一高級軍官要求
從一萬名難民中挑出100名妓女
以保證士兵此後不再騷擾校園裡的良家婦女
這個要求很不人道
但是魏特琳當時面對猖狂的日軍別無選擇
為了保全校園裡絕大多數婦女
她提出了兩個要求
挑走的只能是妓女
而且要她們自願
最後日本人帶走了21名婦女
張藝謀電影《金陵十三釵》就是基於這一史實改編的
在當時的局勢和情形下
受那代人並不進步的觀念制約
魏特琳的做法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更何況日本人設下了一個選擇障眼法
去主存次讓魏特琳著道
但這件事就此成了她的『歷史汙點』
成為她後來被某些人攻擊的靶子
在傀儡政府的宣傳攻勢下
她從『活菩薩』變成了『間諜』
世間最痛的痛
莫過於被你信任的人出賣
被你拼了命保護的人傷害
曾經牢不可破的信仰
再一次直面了人性的黑暗
哀莫大於心死的魏特琳在日記裡寫
一年前
我們面臨的是步槍和其他武器的威脅
而現在
我們則面對著陰謀詭計的威脅
慢慢地這種宣傳會找到滋生的土壤
而我們不知道還有多久
一萬人將反對我們
1940年5月14日
她被局勢所迫
離開南京回到美國的家鄉
家鄉的生活寧馨安穩
她卻再也找不回內心的安寧
她在給友人的信裡寫
不管我多麼努力不再去想別的事
但是我的精神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崩潰
她像一支蠟燭
在至暗時刻拼了命地兩頭燃燒
終於
蠟炬成灰淚始幹
人間四月芳菲盡
魏特琳回美國後與友人一起
1941年的5月14日
她毅然自決、撒手人寰
那一天
正好是她離開中國一週年
她在遺書上寫
我在中國的傳教失敗了
與其受精神之苦
不如一死了之
多年來我深深地愛著金陵女大
並且試圖盡力幫助她
如果人有來世
我還要為中國人民服務
魏特琳付出了一生心血的金陵女大
(後改名女子文理學院)校園
許多年後
魏特琳的後輩校友張純如
為了撰寫《南京浩劫》一書
在耶魯大學神學園的圖書館讀著這些史料
淚如雨下
張純如
這名叫明妮.魏特琳的女子
為陌生國度非親非故的人民
奉獻了畢生的金錢、精力和健康
卻落得黯然回返、抱憾而終
她至死都不知道
自己已經成為歷史的見證人
日本極右勢力不肯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暴行
而魏特琳的日記
和牧師馬吉拍的照片一起
成為大屠殺的有力證據
被博物館收藏保存
歷史不會忘記她
南京人民也同樣沒有忘記她
每到南京公祭日和她的祭日
都有學生和市民自發地前去悼念
為眾人抱薪者
必不可使其扼於風雪
如果遺憾已經鑄就
你惟一能做的
就是不要讓自己忘記
雖然魏特琳女士英靈已逝
對她的紀念卻不應終止
畢竟她的生命
曾與一座城池唇齒相依
畢竟她的存在
令上萬人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願她在天堂得到永生的安寧
如果真的有來世
一定要記得再來南京
本文借鑑資料:《魏特琳日記》
紀錄片:《外國人眼中的南京大屠殺》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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