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張愛玲的小說,擅長運用感官描寫“蒼涼”的氛圍,其中聽覺描寫是一特色,她將自己從生活焠煉出的審美觀化為文字,藉由刻劃各種聲音以營造畫面、傳達情感與思想,反映作家的美學風格。她的小說多充滿悲調,根源於作者悲觀的人生態度,所描寫的音調幾乎無聲不悲。她藉由聽覺描寫鋪陳情節,或揭示人物心理、塑造人物形象,並善用參差對照的手法,或使聲音悲喜交錯,或賦予各種意象,令讀者更深刻的理解故事與作者思想。張愛玲對俗世生活有深刻的體會,且具有天縱敏銳的聽覺感受力,吟唱出百態人生。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張愛玲將自己從生活淬鍊出來的感受注入文字,藉由刻劃聲音來營造畫面、傳達人物的情感與思想,反映出作家的美學風格。張愛玲有著過人的感官感受力,她對事物的體認異常敏銳,因而造就了瑰麗多彩的文學世界,她對生活周遭的一切聲音,也有超越一般人的觀察力,以生活經驗為基礎,藉由一篇篇的作品,建構出獨特的“有聲世界”,因而我們在閱讀張愛玲作品時,總能在字裡行間中,發現許多可聽、可感的聲音,值得深入探討。

以下就由張愛玲對音樂與樂器的描寫,和聲音所創造出來的豐富意象,探索其聽覺描寫在鋪陳情節、揭示人物心理和塑造人物形象等作用,從而瞭解張愛玲的寫作手法。

(一)通過聲音描寫鋪陳小說情節

張愛玲描寫聲音往往另有“目的”,聲音時常成為鋪陳小說情節的內在成分,她常運用描繪音樂來鋪陳情節、製造高潮。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在巴黎旅行的最後一天,獨自走在街上聽到有人彈奏鋼琴,令他感到強烈的寂寞,琴音便是其內心的投射。然鋼琴聲象徵寂寞與蒼涼,但張愛玲卻能運用琴音來描寫情愛,將冰冷的琴音,轉變成點燃振保和嬌蕊熱情的火焰:

他有點希望她看見面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彷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櫈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

嬌蕊彈的是“影子華爾茲”,她是英國那位玫瑰的影子:“(振保)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屍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鋼琴聲冷、熱的交接與迭合,是極端的矛盾,也是絕佳的對照,它讓振保與嬌蕊突破壓抑已久的慾望,展現振保強烈的佔有慾。在此段情節中,張愛玲用像冰塊的鋼琴、響雷般的琴聲的冷、熱反差來刻畫情慾,原本空洞、冰冷而規律的琴聲,在兩人一觸即發的激情時刻,“砰的一串混亂的響雷”,冰冷的鋼琴瞬間化為燃燒的火焰,又像兩人躺在火堆上焚燒彼此,有極度危險的刺激和“無恥的快樂”,透過對音樂和樂器的描寫,加強渲染了情慾的氛圍,產生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果。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張愛玲小說中的音樂與樂器,也起著結構小說與推展情節的作用,如《傾城之戀》裡的胡琴,三次出現在小說的開頭、情節轉折處及結尾,貫穿全文,使故事成為完整的“圓”,並按情節需要賦予胡琴聲不同的意義。

小說開場時,由白四爺孤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胡琴,而不是由“光豔的伶人”來搬演,側面寫出白家的敗落;胡琴聲帶出淒涼的氛圍,定義了整篇小說的基調: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白公館的時鐘硬是比別人慢了一小時,“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是在諷刺白家的思想落後,跟不上時代。故事敘述白流蘇與丈夫離異,返回孃家居住,之後流蘇的積蓄用盡,家人將流蘇視為負擔,逢前夫病逝,家人就逼她回前夫家奔喪,要求她挑個前夫的侄子過繼來,等著繼承家產或看守祠堂過日子,因為“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流蘇不願屈從傳統觀念,執意反抗,張愛玲透過胡琴的聲音,呈現流蘇的心理轉折。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後來,流蘇得知妹妹寶絡有了不錯的相親對象,她便在房間端詳穿衣鏡裡的自己,覺得自己的外貌仍是年輕貌美、有希望的,此時胡琴聲又幽幽的出現:

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蕭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彷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嘎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蒼涼的胡琴聲轉為幽沉的廟堂舞曲,流蘇瞬間變成風華絕代的女伶,踩著音樂做出種種媚態,因為這次她決定要當女主角,使盡各種手段媚惑妹妹的對象;她走路彷佛合著“失傳的古代音樂節拍”,像是說一個如流蘇這樣沒有謀生能力的女人,能夠運用的就是最傳統、最原始的武器──“美色”,流蘇的美於是變得有點悲哀。今後胡琴拉的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都與流蘇無關,因為無情的兄嫂、漠不關心的母親,皆令她失望透頂,她此後只為自己著想,不再盡忠孝之義,因此流蘇決定奪走妹妹的相親對象。胡琴聲音的轉變,就是流蘇心理轉變的過程:從審視自己、思考引誘的方法到下定決心,層層遞進。在小說結尾,戰火底下產生生命無常的心理,令範柳原改變不婚的態度,而與流蘇結婚。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蘇,照理說是圓滿的收場,但此時胡琴聲再度響起: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小說以蒼涼的胡琴收束,說明這是不完美的結局;“萬盞燈的夜晚”是香港這個繁華城市的表面印象,故事也僅是表面上的圓滿,底下的真實才是蒼涼與缺憾,正是平凡生活的寫照。

流蘇是最實際的女人,能理解真實的生活面貌,即使柳原婚後不再跟她說俏皮話,把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她也能笑吟吟的、安然的生活。

《傾城之戀》裡的胡琴聲,訴說的是現實的缺憾,而《怨女》中算命瞎子的三絃聲,則有預示人物命運和推展情節的作用。《怨女》是根據《金鎖記》改寫的長篇小說,女主角銀娣是另一個七巧,對於銀娣的命運,張愛玲在第二章就埋下伏筆,寫她坐在櫃檯後面拿只鞋面鎖邊,針腳交錯,叫“錯到底”,像一出“苦戲”,她就是這出戏的主角。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隨後,描寫銀娣聽見遠處傳來了三絃聲:

算命瞎子走得慢,三絃聲斷斷續續在黑瓦白粉牆的大街小巷穿來穿去,彈的一支簡短的調子再三重複,像迴文錦卍字不斷頭。聽在銀娣耳朵裡,是在預言她的未來,彎彎曲曲的路構成一個城市的地圖。《怨女》

算命瞎子算的是銀娣外婆,實際上所說的卻符合銀娣的命運。算命說:“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喪慈親。”銀娣的母親早逝,她傷心母親在世的話,就不致於遭兄嫂欺負。接著算命說:“算得你年交十五春,無端又動紅鸞星。”這點算外婆或銀娣都不準,但算命的說外婆:“有一個兒子可以『靠老終身』。”與銀娣的未來暗合。算命又說:“終身結果倒是好的。”卻嘆了口氣,暗示銀娣的終身雖好,但是會有所缺憾,果然銀娣晚年生活不虞匱乏,卻眾叛親離、子孫不肖、感情貧乏。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此外三絃聲的調子一再重複,象徵銀娣註定要重複不幸的命運:為了錢,將所有的情感一一斷絕,包括小劉、愛戀的三爺、婆家與孃家的親人,走向孤寂的人生。算命的走後,外婆提起小劉家向銀娣提親一事,此時算命的又回來了,三絃聲再度響起:

遠遠聽見面三絃琤琮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怨女》

三絃聲提醒銀娣如何抉擇,使她更清楚自己的意願,她不願嫁給不會鑽營、沒有多大出息的小劉,更不願跟著小劉母親住在鄉下,成了兄嫂的窮親戚,她要終身有靠,於是選擇嫁入姚家。張愛玲藉著三絃聲傳達宿命論,說明人無法扭轉命運,銀娣為了金錢選擇婚姻,人生中更有價值的情感,也毀於金錢勢利的衡量。在張愛玲小說中,所有與音樂、樂器有關的聽覺描寫,大多都圍繞著人生無可奈何的悲愁。

二、 通過聲音描寫揭示人物心理、刻劃個性

對張愛玲而言,聲音不只是情感濃烈的語言,她也透過它去感受,或指引讀者感受精確的情感,她認為包含音樂在內,一切的聲音都應該有“人性”,就鑑賞的角度來看,雖然完美的音樂近乎“超人”境界,但是有“人性”的聲音更具吸引力。

張愛玲對音樂乃至一切聲音的審美觀,她企圖引領讀者從聲音描寫中理解人情、感受人生,因此利用音樂能影響人的情緒之特質,在小說中以聽覺描寫來表現人物的情緒。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例如《金鎖記》裡的長安吹口琴,象徵傳統女性面臨“上學堂”與“結婚”兩件終身大事破滅後的絕望。傳統女性的命運是一輩子相夫教子,結婚是女人的事業,教育則是奢侈品 ,在七巧刻意要和別房的子女比較的心理下,長安終於得以進入學堂受教育,但七巧心疼錢,動輒到學校找校長理論,長安因而決定保全自尊,犧牲了上學堂的機會,這種犧牲是悲哀的,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長安下決心的當晚,在漆黑的夜裡吹起口琴,音樂將長安的心境呈現出來了:

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 Long,Long,Ago 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裡嫋嫋漾開,不能讓人聽見面了。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裡,月亮從雲裡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狀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上學堂是美好的回憶,但今後只能當成往事回味,就像石印圖畫裡的月亮,美麗卻陳舊。“猶疑地”指長安第一次犧牲時曾自我懷疑,覺得不值得;“嗚嗚”的口琴聲象徵長安如嬰兒般無助哭泣,她的犧牲不是被描寫成壯烈的,而是脆弱與孤苦;口琴聲代替哭泣聲,聲音很細小,在龐大、漆黑的夜裡盪漾著,更顯其悲。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之後長安“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直到三房為她安排相親,認識童世舫,進而訂婚,這是她離結婚最近的時候。他們開始戀愛,和許多戀人一樣在公園散步,但此刻象徵不幸的通道意象出現:“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預告兩人談的是沒有結果的戀情。果然七巧擔心家產落入女婿手中,對女兒的婚事加以阻撓,長安又被迫斬斷情絲,於是對世舫提出退婚,此刻口琴聲又幽幽的響起:

長安悠悠忽忽聽見面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 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面過的。《傾城之戀‧金鎖記》

象徵絕望的口琴聲第二度響起,是為了結婚夢想破滅。“遲鈍地”指長安對類似的事情雖感心痛,但漸漸麻木了,現在她的絕望感更深,因為“什麼都完了”。

長安著了魔似的出現幻聽,她聽見的不是男孩吹的調子,而是之前自己曾吹奏的歌曲,舒緩的音調將長安捲入過去,許久以前的故事在她的身上重演,她屬於悲哀的過去,而不是現在或未來──她沒有未來。

口琴聲象徵長安對未來的絕望,琵琶奏的則是女子淒涼的怨歌,在《半生緣》裡為顧曼楨演出哀傷的心曲。曼楨為了孩子不得已嫁給祝鴻才,婚姻生活如同行屍走肉,直到偶然在銀行門口見到世鈞,雖然是驚鴻一瞥,卻使她更清楚意識自己的悲苦。她回家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著”,此時無線電傳來琵琶的聲音:

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半生緣》

外面正在下雨,淒涼的琵琶聲就像雨聲,影射曼楨的哭聲,雨水則是淚水;無線電裡中年男人用婦人腔唱的假音,令人不舒服,對應死灰色的人生,給人蒼涼的感覺。除了“淒涼”,琵琶的音質清脆、亮麗、穿透力強,故能彈奏《淮陰平楚》(即《十面埋伏》)之類的曲目,樂曲內容壯麗輝煌,風格雄偉奇特,能充分表現古代戰爭的激烈戰況。琵琶聲激越的特性,即使悲歌一曲也還是不平之鳴,而非隱忍深藏的哀傷。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半生緣

張愛玲或許深刻地體會“琵琶怨”,將其悲傷幽怨之成長曆程娓娓道來,在自傳小說《雷峰塔》與《易經》中,便以樂器為名,化身為女主角“琵琶”自訴身世。故事中敘述琵琶經歷被繼母挑撥、父親的責打與囚禁,逃去與母親、姑姑同住,卻又面對母親在金錢上對她的諸多抱怨,種種積怨促使琵琶立下決心:

琵琶盡量不這樣想。有句俗話說:“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會報復她父親與後母,欠母親的將來也都會還。許久之前她就立誓要報仇,而且說到做到,即使是為了證明她會還清欠母親的債。她會將在父親家的事畫出來,漫畫也好……《易經》

琵琶之為樂器,其聲不只悲慼、哀婉,同時亦柔中帶剛,具有堅強剛勁的精神,正合女主角琵琶的性格,張愛玲將胡琴、琵琶的特質與人物的個性、命運結合起來,使形象更生動,情感更深刻。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張愛玲常以音樂或聲音為人物譜寫心曲,表露人物的情緒或心聲,如《第二爐香》裡以音樂和蟬聲,形容羅傑迎娶愫細之前的快樂心情

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都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陣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

“高音”、“光與音樂”,象徵興奮和愉悅,代表羅傑“龐大的快樂”;而夏日的蟬聲是熱烈的、歡鬧的,是撲天著地的,生動地傳達羅傑即將成為新郎、卻又必須暫時按耐住的那種興奮之情,但在“一陣陣清烈的歌聲”之後,張愛玲卻用“斷了”、“震得人發聾”等字眼,以具破壞性的暗示,預告羅傑與愫細的婚姻將遭遇巨大的變故。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又如自傳小說《小團圓》裡,描述九莉與之雍熱戀,兩人一邊依偎著,一邊聆聽別處無線電傳來的流行歌曲,在那時刻九莉覺得:

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小團圓》

這段描寫將九莉心中滿溢的愛給音樂化了,宛如一曲悠揚的電影配樂,作為九莉的背景,襯托她的心情是“嘹亮”、“高音”的,屬於幸福時刻所獨有。聲音傳遞人物心聲、烘托情感,也能夠書寫人性,這樣與“人”緊密結合的描寫,正是張愛玲“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音樂主張,讀者隨著小說裡的文字音符,也能感受到人生的各種滋味。

三、 通過聲音描寫塑造人物形象

張愛玲除了從視覺描寫人物,也經常運用看不見、摸不著的聲音描寫,像是日常的聲音或音樂來刻畫人物形象,使聲音描寫與人物徹底結合起來,能刺激讀者的感官以豐富聯想。

如在《赤地之戀》裡,為了突顯工作隊的負責人張勵陰險的性格,有一晚劉荃與張勵同寢室,張愛玲藉由劉荃的耳朵,形容屋內、外發生的各種聲響,從側面塑造張勵的形象:

院子裡唧唧嘓嘓的蟲聲,加上雨後的蛙聲,響成一片。屋子裡面又常有一種枯嗤枯嗤撲喇撲啦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還是風振著那破爛的窗子,使人聽著心裡老是不能安定。《赤地之戀》

在工作上受到張勵刁難的劉荃,心裡很不好受,此段描寫先襯寫劉荃與惡魔形象的張勵同寢一室,心中疑慮不安,因而留意到窗外的各種聲響,這些聲響也令他更加不安;後面點出張勵奸險陰暗的一面,影射他有如鼠輩、蝙蝠,使其邪惡形象更為突出,而劉荃的不安也透過聲音“呼之欲出”了。如此以聲音刻劃人物個性的手法,也見於《秧歌》。故事的反面人物王霖,他是失意的青年老幹部,在各種鬥爭運動的縫隙中求生存;他是一個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研究刻薄寡恩的人,對農民濫用體刑是他常用的殘忍手段。張愛玲以眾人在寢室酣睡為場景,藉著描寫王霖的鼾聲,側面呈現其貪婪、殘忍的性格

王同志回房睡覺的時候大概已經是深夜了。顧岡睡得糊裡胡塗的,彷佛聽見面床上的鋪板吱吱響著,又聽見面吐痰的聲音。燈吹滅了。然後那鼾聲把他整個地吵醒了。聽上去這人彷佛在牛飲著──把那濃冽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時而又停一停,發出一聲短短的滿足的嘆息。《秧歌》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王霖彷佛化身上古的怪獸,貪婪的吞噬黑夜。張愛玲以神話的筆法,運用聽覺描寫,將王霖描繪成食夜獸,連黑夜都給怪獸吃了,人們更無法期待光明的到來,藉此隱喻舊社會有如“非人世界”,王霖那聲短而滿足的嘆息,也令人不寒而慄。

《年輕的時候》是以聲音和聽戲,將沁西亞與潘汝良的母親做對照。汝良無意中發現校長室的女打字員沁西亞的側臉,與他常畫的女性側臉相似,因而沁西亞在汝良心中純潔如“聖母像”。沁西亞也是個可愛的女性,張愛玲先以聲音襯托她的形象:

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髮,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裡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張愛玲亦用較為特殊的“人聲”塑造人物形象,道出人物的個性和所屬情境。人聲包括話語聲、感嘆聲、笑聲、哭聲等等,是人物抒發感情、表明身分背景的一種極具辨識力的方式,能喚起讀者的想象,在腦海中形成畫面。例如形容《留情》裡的敦鳳對傭人說話,是先形容其聲,再描摹其形:

她和傭人說話,有一種特殊的沉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傾城之戀‧留情》

敦鳳是米先生的姨太太,從小跟著父親的老姨太長大,與前夫婚後又生活在姨太太群中,因此說話感染了媚態,心態上也是姨太太的心態,“膩搭搭”將她柔媚的語調描摹得極為生動。

又如《半生緣》裡,顧曼璐講電話的語聲柔媚中帶著尖銳:

她那嗓子和無線電裡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半生緣》

張愛玲刻意將幾種不搭調的聲音並列,突出曼璐的形象。“嬌滴滴”代表曼璐的舞女身分,“尖銳刺耳”與“聲震屋瓦”,加上衣裳出現的“淡黑色手印”,暗示其性格的陰暗面頗令人恐懼。後面描述曼楨聽見曼璐的笑聲:“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那聲音”,表現她的內心對姐姐為家庭茹苦犧牲的過往感到歉疚,但又有某種潛藏在內心深層、莫名的憂懼。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半生緣

再如《金鎖記》裡的七巧,在兒子長白的新婚之夜,用其特殊的嗓音說話陰損媳婦芝壽

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研究尖了,可是扃扃的依舊四面颳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

七巧用“剃刀片”般的語聲,和幾句語帶色情意味的話就殺人於無形,重傷了芝壽,燭光的跳動,暗喻芝壽受驚嚇的心理反應。之後七巧告訴世舫他的未婚妻長安抽鴉片時的語聲,也是:“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無論是刮、剃、割,其聽覺效果都讓人感到揪心,產生遍及周身的難耐、不安,比起直接說“七巧的刻薄話能傷人”,不如描繪七巧的語聲,更讓人對她的狠毒印象深刻。張愛玲總能化無法捉摸的聽覺,為可見可感的事物,她以聲音書寫人物、反映人心、揭示人性,使她的小說世界充滿了獨特的聽覺意象,引人入勝。

張愛玲的作品充滿對生活的體會,她用一顆聰慧敏銳的心,玩味人性的種種陰暗面,從中發掘人性與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發掘許多蒼涼、頹靡與瑣碎細節的人、事、物,併成功的將它們綴寫成文。她對日常生活,並且是現實日常生活的細節,懷著一股熱切的喜好。她細膩的觀察來自家庭、街道的各種聲音,並運用生花妙筆轉化為各種意象,使聲音傳遞真實的人生,同時充滿市民生活的趣味。

四、結語

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一是揭示人物的內在世界,將人物不自覺的心理活動,以意象隱喻出來,用於挖掘人物藏在潛意識或心底的秘密,呈現人物的形象、心聲、情感與人性,同時具有鋪陳小說情節的作用。

二是藉著聲音捉摸不定的特性,營造環境氛圍,形塑虛幻的外在世界,在張愛玲晚期的作品《秧歌》與《赤地之戀》中,更運用眾多的聽覺意象,描繪出鬼域之聲,寄託張愛玲對故事裡的個人、家庭、社會制度的看法。此外,張愛玲又將自己的婚姻觀,注入聽覺的描寫,讓婚姻如同墳墓,婚禮音樂宛如喪樂,使小說更具意義。

聽覺的文學盛宴——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聽覺”描寫

儘管張愛玲的小說中,關於聽覺的描寫處處瀰漫著哀愁,但她仍然肯定人性的光明面,她在散文《燼餘錄》寫道:“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她相信,人性的普遍陰暗所導致人與人的隔膜中,仍存在著清澄的微光,這點偶然的瞭解,使人性惡的層面埋藏了善的種子,同時她亦珍惜生活中的喜悅,而那些喜悅,有相當的部份來自於真實而簡單的俗世聲音。通過那些天縱敏銳的聽覺感受力,吟唱出百態人生,帶給我們一場場的聽覺文學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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