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個母親名份

結婚前夜,本打算早早睡,養出做新娘的好氣色,卻事與願違,很晚了依然睡意全無。躺在床上,聽著客廳裡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

是陳楚然和爸爸為我“ 裝箱”——家鄉的風俗,女孩出嫁時,孃家要置辦兩個紅色的箱子裝貴重物品。早年間,箱子都是木頭的,手工打造,要有雕花,漆成大紅或者棗紅色。後來風俗也簡化了,兩隻紅色的行李箱,便可充數。塑料或者皮革哪怕帆布的都可。但他們為我購置的,卻是價值不菲、真皮質地的品牌貨。

欠你一個母親名份

聽奶奶說,過去有錢人家的女兒出嫁,箱內裝入的皆是金銀珠寶。而窮人家的,一兩樣首飾,點心、衣物什麼的,也作數了。只是我不知道,陳楚然會給我裝點兒什麼。

另外,裝箱的人,需是母親或祖母這類最親近的女性長輩。母親病逝多年,兩年前,奶奶也辭世,所以為我裝箱的,只能是陳楚然。

她有這個資格,她是我法律上的繼母,我的後媽。我叫她然姨。

也是後來才叫的,13年前,她嫁給父親時,我才13歲,她亦只有26歲,比我大13歲,卻比爸爸小了13歲。當時我連阿姨,也叫不出口。因為她看上去年輕嬌小,並不像長輩。

對於會有後媽這件事,我很早就有心理準備,媽媽病故時,我只有5歲,而爸爸,剛過而立之年,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一個人帶著我過下去。

但是爸爸,卻也沒有像別人想的那樣,很快給我找一個後媽,他獨自撫養疼愛了我8年之後,陳楚然才出現。爸爸的做法,甚至連外婆和小姨都感動,後來是外婆很多次勸爸爸“找個人,好好過日子”。

所以,我知道我會有後媽,早晚而已。

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怎樣抗拒和阻止,長輩的耳提面命,讓我知道有個後媽是應該的事。只是,我沒想到她那麼年輕。並且,美貌,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家外企做財務,收入並不低。

我想知道緣由,而13歲的女孩子也已經可以自作主張,於是在她和爸爸結婚之前,有一天中午,我徑直去了她的公司,找到她,問她,到底喜歡爸爸什麼,他是老男人了。

她聽了,笑起來。笑了片刻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有戀父情結,你信嗎?”

然後她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一天,她下班途中,剛好碰到一個老人被一輛電動車撞倒,電動車車主逃跑了,路人也紛紛躲避,她不忍心離開,正要打“120”,卻碰到開車路過的爸爸停下車,二話不說將老人抱上了車,和她一起把老人送到了醫院。

陳楚然說:“你爸,給我一種別的男人給不了的安全感。諾諾,我這樣說,你信嗎?”

我想了想後點了點頭,我信她。爸爸確實是個有安全感的男人,相貌不俗,還是檢察官。並且,我也信奶奶所說:“那個陳姑娘,看面相就知道心地不會差,你爸真想娶她,就娶了吧。”

就這樣,陳楚然成了我的後媽。爸爸叫她阿然,而我,叫她然姨。

心裡藏著一個巨大隱憂

生活裡多了陳楚然,其實也沒有什麼不習慣。她飯菜做得一般,家務收拾得卻很好,她過來之後,家裡每天窗明几淨。她不愛逛街,偶爾淘寶,也追韓劇,是個很簡單的女子。並且,性格也是我所喜歡的,她從來不刻意討好我,順其自然地跟我相處。開始的時候,相互都有幾分謙讓和客氣,保持著禮貌的疏離,後來時間久了,有點兒像是朋友,偶爾一起聊淘寶,聊美妝,聊明星八卦……凡事彼此也有商有量,吃什麼、穿什麼、假期去哪裡,從沒有過什麼矛盾——其實,當真不是所有後媽和孩子之間都會劍拔弩張,或者感人肺腑,就像我和陳楚然,相安無事的平淡是我們生活的常態。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只是,沒有人知道,我心裡藏著一個巨大的隱憂。如果說我並不害怕父親給我找一個後媽,那麼我害怕的,是他們會有一個孩子。

是的,從陳楚然到我們家的第一天起,那種隱憂,就種在了我的心裡。我害怕陳楚然懷孕,生一個她和爸爸共同的孩子,更害怕那會是個男孩,那樣,爸爸對我的愛,一定會被分走很多。

從小到大,我從來不怕會被分走別的什麼,除了,爸爸。那是在失去媽媽後,我最害怕也是唯一害怕失去的。

但是這種害怕,我不能跟任何人說,我怕他們知道我自私,何況家中所有長輩,都希望我們家能再有個孩子,最好,是男孩。

我怕極了,又要小心翼翼藏著這種害怕,於是,有一段時間,我變得異常敏感。總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陳楚然的狀態。

然後有一天早上,吃早飯時,陳楚然忽然站起身衝進了洗手間嘔吐起來。爸爸詫異片刻,繼而,露出幾絲歡喜,也起身去了洗手間。

我坐在那裡,卻是無比驚恐。已經是知事的少女,電視劇裡常見的情節,告訴我也許發生了什麼。

那一整天,我在學校魂不守舍,終於捱到放學跑回家,陳楚然和爸爸卻都不在家。我打電話給爸爸,他說:“在醫院陪你然姨呢,很快就回去了。”

口吻,是歡快的。

我再也忍不住,扔了電話衝進臥室放聲大哭,我說不出的委屈和害怕,我是那麼害怕。

哭了好久,後來覺得餓了,把眼淚胡亂拂去走出來時,驚訝地發現父親和陳楚然已經回來了。

我有些慌亂,心虛地問爸爸:“你們怎麼才回來。”

爸爸笑,看了陳楚然一眼,答:“你然姨吃壞了東西,患了腸胃炎,去醫院打針了。餓了吧,咱們一會兒就開飯。”

我提了一整天的心倏地放了下來,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跟爸爸撒嬌:“好餓啊。”

陳楚然過來拉我一把,說:“先去洗手,不然肚子疼,像我這樣。”

我抬頭衝她笑,自己都覺得,笑得有點兒討好。

她們家的傳家寶

那次“腸炎事件”後,陳楚然休息了半個月才去上班。父親藉故教育我,要講衛生,不亂吃東西。

我都答應著,那幾天,我很乖,主動和陳楚然親近好多。只是從那以後,我並未放棄留意陳楚然的身體狀況,我依然害怕。

還好,陳楚然一直都沒有懷孕。一年、兩年、五年、十年……我長大了,讀了大學,而陳楚然,也似乎過了懷孕最好的年紀。早先提過要孩子話題的長輩,也慢慢不再提起,反倒是有一次,爸爸跟陳楚然開玩笑,說:“真是年紀大了,連個孩子都要不了了。”

陳楚然也笑:“這樣也挺好,諾諾大了,又聽話,不是你的福氣?”

我心裡忽然就是一暖,藏在我心裡多年的隱憂,也在時光裡慢慢消散。

然後,我大學畢業、工作、戀愛,竟也到了嫁人的年紀。那晚,當我終於有了睏意時,依然聽到父親和陳楚然在客廳收拾的聲音,偶爾有壓低聲音的對話,聽不清楚。

兩隻紅色的箱子,是在結婚當晚,客人都散去後打開的。

金銀細軟和各式錦衣是不可或缺的,只是,令我感動的,卻是一個古香古色的首飾盒中,靜靜臥著的一對傳統的龍鳳銀手鐲,那是陳楚然的母親在她出嫁時送她壓箱底的嫁妝,是她們家的傳家寶。

我怎麼都不會想到,陳楚然會把它們給了我。也許合理,但並不合情,我和她,畢竟沒有血緣。但是此刻,那對鐲子卻真實地在我的掌心裡,散發著清瑩光輝,美輪美奐。

欠你一個母親的名分

“唔,陳楚然,你是個好後媽。”兩天後,回門的時候,我半開玩笑地這樣贊她。

“嗯,還行吧。”她落落大方,將我的讚美照單全收。然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笑過了,她將我拉到一旁,小聲說:“別貪著過兩個人的小日子,早點兒要個孩子吧。”

她真的越來越像媽了,除了39歲的年紀。可是,她也只是39歲而已,我的心,莫名一動,脫口說:“你和爸爸,你們也要個孩子吧,還不算太遲,很多明星都四十多歲才要呢……”

她撲哧一笑:“胡說什麼呢?”

“我說的是真的。”我拉住她的衣袖,“你們要個孩子吧,省得以後年齡大了,身邊沒有孩子,孤單。”

是的,我早已長大,不再脆弱,不再害怕失去,何況現在我已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心愛的男子,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是真心在勸她。

陳楚然卻沒來由地怔起來,片刻,又輕輕笑起來:“諾諾,你好好過你的日子,我和你爸,我們挺好的。”然後,她岔開了話題。

我卻認了真,隔了一天,又給爸爸打電話,說了同樣的話題。

電話那端,爸爸卻是沉默半天,才說:“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有一天,我陪你然姨去了醫院,對你說她患了腸炎。其實那次,她懷孕了,本來是打算留下來的,結果,回到家裡,剛好聽到你在屋裡哭……她說,不能讓諾諾再害怕了,她從小失去了媽媽,已經夠可憐……所以,她把孩子做掉了,沒想手術出了點兒意外,她不能再懷孕了。諾諾,這件事,你裝著不知道,別再跟她說要孩子的事情了,她會難受的……”

在爸爸掛了電話好久後,我才木木地將手機自耳邊移開,感覺手指都在輕顫。一旁,老公不明所以,問:“怎麼不高興了,說什麼了?”

我說不出話來,眼淚已經爬了滿臉。

這麼多年,一直以為我和陳楚然之間,緣分使然,碰上了,雖無血緣,也算相互包容,也算兩不相欠。但事實上,我欠了她的。因為愛我,她放棄了做母親的權利。所以這輩子,我都欠她一個母親的名分,要用很長很長時間和很多很多的愛,才能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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