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我也不想活在自己創造的體制里

贾樟柯:我也不想活在自己创造的体制里

,一鍵下單「賈樟柯的電影江湖」

在籌備這期封面專題前,我們想找一位影評人或學者,跳出編輯部的思路寫一篇文章。我讓幾個朋友幫忙想想誰更合適,大家不約而同地首推賈樟柯本人。

的確,賈樟柯才是他自己和他電影最好的詮釋者。過去這二十年,沒有一位華語導演在這方面比他做得更好。

贾樟柯:我也不想活在自己创造的体制里

導演賈樟柯(視覺中國供圖)

今年年初,賈樟柯的第二本文集《賈想2》出版。《賈想1》是1996到2008年間的文章、對談和演講集,《賈想2》又續上了2008到2016這八年。“從兩本書的內容裡,就能看出科長這些年的變化。”影評人木衛二第一時間讀了新書,“千禧年前後,世紀之交,他的文字有對過去的緬懷和傷感,也有很多憧憬和希望,還是非常感性的。但後十年裡,他更關注社會性事件,公共議題,反映在文字上,就沒那麼抒情了。”

這也是讓賈樟柯電影學院的老師郝建擔心的。哦對,我們當然沒請賈樟柯來寫這篇文章,而是邀請了郝建老師。溝通文章方向時,他提到了賈樟柯電影的敘事性。2006年《三峽好人》之後,賈樟柯的電影與社會、時代的關聯緊密,房地產、拆遷、霧霾、生育政策、暴力事件……許多公共議題都出現在他的電影裡。時代和社會性是他電影的優勢,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人物和故事常常成為配角。在郝建看來,要想進一步被大眾和市場接納,“敘事性”是賈樟柯的電影必須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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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裡趙濤飾演女主角沈紅。在新片《江湖兒女》裡趙濤重複了這個造型

新片《江湖兒女》已經可以看到這樣的傾向。這大概是賈樟柯第一部愛情片,在跨越時代的背景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相愛、尋找、重聚、再分別成了故事的核心。其間還穿插了些黑色幽默橋段,喜不喜歡另說,但在這部新片裡,郝建期待中的“敘事性”和“戲劇性”的確更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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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劇照

採訪時,賈樟柯和我聊到了《江湖兒女》裡一場戲情感濃度很高的戲。

斌哥和巧巧在奉節重聚,兩人坐在小旅館裡,不知話從何說起。那場戲空間很小,臺詞很多,還是個長達八分鐘的長鏡頭。拍攝那天,雨下得特別大,趙濤總擔心演起來聽不到對方說話。“但導演一喊開始,整個世界都安靜了。”趙濤和廖凡一下子掉進情緒裡,一場戲下來,哭得情不自已。“後來,導演說,不行,情緒釋放得太多了。”歇了一會兒,又拍了兩條,最較勁的一場戲就這麼順利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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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劇照

賈樟柯解釋這場戲:“這是他們感情的核心,放在以前,我可能用別的方法處理過去了,寫作技巧上完全可以避掉。但我不想躲了,它可能不輕巧,有點笨,有點賣力,但最近兩部戲我都特別不想回避這個。”

看得出,最近兩部電影,賈樟柯都在嘗試大時間跨度的寫作,也在儘可能地豐滿故事性和人物形象,他的電影在接近大眾觀念中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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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江湖兒女》拍攝過程中,賈樟柯和廖凡說戲(受訪者 供圖)

一個早期受迷影圈和歐洲三大電影節關注的導演,想要不丟掉藝術性的同時,得到市場的青睞,這其中的權衡和取捨並不容易。

眼前,在所有“第六代”導演裡,賈樟柯似乎是最接近主流的,這常常也是他的爭議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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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江湖兒女》試拍劇照

在這組封面文章裡,我們採訪了賈樟柯的同學、朋友,那些一起拍電影的人,試圖用一些故事和細節來觸碰他藝術家的一面,商人的一面,小鎮青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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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電影實驗小組成員合影(受訪者 供圖)

我們走訪了賈樟柯的老家汾陽,在山河故人面館裡吃了碗他家鄉的刀削麵,也和依然留在家鄉的故人們見了面。聊到了賈樟柯的過去,也聊了聊當下小鎮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態,話題裡的那些人和物與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任逍遙》)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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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賈樟柯和發小安群雁在老宅巷子門口(趙登新 攝)

我們還採訪了長期關注中國電影和電影人的學者戴錦華,在她看來,賈樟柯、婁燁、王小帥這些“第六代”導演的作品還在繼續嘗試與中國現實生活發生關聯,而今天,可能每天都有一個新導演出了他的處女作,但他們並沒有形成一種共同回應,作品不接夠地氣,缺乏應有的時代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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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學者、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尹夕遠 攝)

這或許就是我們今天再討論賈樟柯和“第六代”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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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賈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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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5 月18 日,賈樟柯在第66 屆戛納電影節上(受訪者 供圖)

三聯生活週刊:《江湖兒女》與之前的電影《任逍遙》《三峽好人》的關係很密切,再回到大同、奉節拍電影,有什麼感受?

賈樟柯:這是第三次在大同拍電影,讓我最震撼的還不是變化,而是不變。《任逍遙》和《江湖兒女》都拍了那場巧巧和父親走過河灘,去等公交車的戲。十七年了,那個河灘、公交車站還有遠處的宿舍樓沒有一點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馬路上的公交車。我們這個社會飛速發展,但有非常多類似的角落被遺忘,被拋棄了。有時候我們被變化震撼,但變化多了,那些不變的東西可能震撼感更強。

三聯生活週刊:《江湖兒女》更像是一個女人的成長史,好像從《山河故人》開始,女性角色在你的電影裡越來越重要了。

賈樟柯:這是近幾年非常大的變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到《江湖兒女》就很徹底了。過去,趙濤演了我那麼多電影,對她個人來說是很吃虧的,因為我的電影大多是男性為主,女性是為電影添彩,或者是相對邊緣的角色。我當然沒有刻意為之,只是當時那個時間點上你關心的就是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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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劇照

時間是會教育我們的。這十幾年,我們一直追逐某些東西,男性被社會裹挾的程度更強烈一些。男性更易折,更容易被社會塑造,女性不一樣,她們更有韌性。特別是當我回望那些我曾凝視過的地方,想讓新電影和《任逍遙》有一點關聯的時候,我就更能看到這些男性的弱點了。所以,《江湖兒女》裡,男人糟糕一點,女人比較堅持自我。但我整個寫劇本的過程確實是被斌哥感染的。他有缺點,男性顯得糟糕,但他離我確實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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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逍遙》裡的巧巧,賈樟柯在《江湖兒女》裡沿用了這個人物

三聯生活週刊:你曾說八十年代後,整個電影是世界性退步的,這幾年往前走了嗎?

賈樟柯:更不容樂觀。

三聯生活週刊:為什麼?

賈樟柯:題材、手法、觀念,還有電影文化環境都不樂觀。最近幾年,我總看到一些影評人特別興奮,說某某某電影有很多創新。我看了並不覺得,那些他們所說的創新可能五六十年代就有了,雖然比較小眾。創新本身肯定是建立在對電影史的瞭解上,但現在很多影評人都缺乏對電影歷史的認知。二十年前我遇到的那些早期影評人,他們都對電影的歷史有著嚴謹的完整的掌握,今天我們遇到的,很多都是愛好者,自身的知識是沒有形成系統的。他們能寫電影文化,但是亂掉了,這個是國際性的,電影文化有種衰退的感覺。

三聯生活週刊:《小武》時期,狀況好很多?

賈樟柯:那時大家的知識都是有系統的,不只是電影知識,任何知識都是。每個人都在各自的系統裡思考問題和理解問題,有成熟的研究方法和感受方法,所有的認知都建立在掌握一種系統的基礎上。但互聯網打破了這些,所有知識都是片段的、零散的。現在,我經常看到這樣的標題——史上最佳、華語片最佳,這肯定不是建立在對整個系統的瞭解上,太不嚴謹了。

怎麼去識別和歸納這個時代的創作,現在出現了很大問題,這不僅侷限於電影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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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小武》劇照, 這大概是中國電影第一次以小偷作為主角

三聯生活週刊:你是比較早用數碼技術拍電影的中國導演,文章裡還寫到,數碼給予大家影像上的自由平等。十七八年過去了,你會不會覺得,數碼帶給大眾的自由過於自由了,是沒有約束的自由。

賈樟柯:這不是數碼的錯,在面對這些問題時,我們不能葉公好龍。數碼是無罪的,它幫更多人實現了拍攝自由,接下來就是人的問題了。這個東西很像民主,你民主了,每個人都可以發言,大眾的發言水平就是參差不齊,但你不能因為這個來懷疑民主。

三聯生活週刊:所以像民主一樣,數碼帶來的自由也有個訓練、提升的過程。

賈樟柯:慢慢的還是會有個標準,大家會自我訓練,技術和審美上都會提升。我對這個還是很樂觀的。

三聯生活週刊:你說《三峽好人》得獎的2006年是本命年,經歷了很多事,今年又是本命年,還有那種禁錮或壓抑感嗎?

賈樟柯:還有。說實話,我對自己這個已經選擇了20年的職業還是非常猶豫。我經常有一種脫離現有生活的想法,比如去山東某個縣城裡租個房子,開始新的生活,認識新的人。或者跑去貴州開個店,誰也不知道我的過去。這些想法常常要被壓抑下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三聯生活週刊:類似的想法通常在什麼情況下出現?

賈樟柯:我也說不好,一種情緒之下。雙子座,總覺得有另一個自我在呼喚自己。

三聯生活週刊:事實上,你正走向這種避世生活的反面,電影穩定產出,商業上的事也越來越多。你曾經說過,要警惕濫用權力,覺得自己現在利用得怎麼樣?

賈樟柯:我可沒有什麼權力。

三聯生活週刊:指的是現在能掌控的事和資源越來越多,話語權越來越大。

賈樟柯:我只是能力所及地做一些事情,不是能動用的資源多了,只是在行業裡二十多年,積累的資源多了。當年那些朋友、同學也都慢慢成為各個領域很傑出的人了,能給你提供一些幫助,這是不能否認的。但這也不是權力,像我做平遙國際電影展,這就是個市場化的經營,繁瑣的事很多,還得一件一件解決。

三聯生活週刊:做這麼多事,另一個自我就很厭煩?

賈樟柯:我十七八歲就打算以後不參加工作,立志做個閒散人員,現在看起來好像做了這麼多事,但所有事,一旦上了軌道我就要給自己恢復自由身。像柯首映,我們做了兩年,第一年費心費力,做出了一個模式,現在我已經一年多沒去過那個辦公室了。一件事做起來,能做多久,做到什麼程度,我不會去幹涉太多。電影節也一樣,第一年選片、找人、找贊助我都要去面談,親力親為,今年就不一樣了,我只是一個參加電影節的人,不是組織者。我不想讓影展變成賈樟柯的影展,個人色彩太強不是好事,所有這些都要去賈樟柯化。

三聯生活週刊:能心寬地放手?

賈樟柯:必須放,因為我也不想生活在我自己創造的體制裡。

(完整專訪和報道見本期雜誌,點擊文末封面圖即可一鍵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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