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狂人日記》發表一百周年暨向課外培訓機構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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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童日記》

某童,今隱其名,皆餘吾子之友也;多日未見,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接子,偶遇,言其病初愈,痛不能生。未幾,子友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同仁。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尚垂髫,故不為世間所知,茲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戊戌年五月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它,已是數月;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這些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培訓班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爹孃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長輩,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同伴,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培訓班的狗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與同伴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培訓班的狗有什麼仇,長輩又有什麼仇;只有數月前,把培訓班門口的陳年流水廣告牌,踹了一腳,狗主人很不高興。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同伴呢?那時候,他們與我還是玩伴,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孃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長輩打罵過的,也有給爹孃掌過嘴的,也有培訓班佔了他時間的,也有老子娘被高考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裡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便都鬨笑起來。俺爹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天津新村的鄰居來訴苦,對我爹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差生,給大家打死了;培訓班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聲勢。我插了一句嘴,爹孃與其友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培訓班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鄰居“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培訓班的狗吠,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培訓班的廣告,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爹教我上培訓班,無論怎樣不肯,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同意上培訓班,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哪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經年常有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上網一查,這全沒有年代,網頁都寫著“上培訓班”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長輩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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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娘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娘,我上培訓班,需先出去走走。”娘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爹孃如何擺佈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娘引了一個老先生,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

你娘說,“今天你彷彿很好。”

我說“是的。”

娘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上上課。”

我說“可以!”

其實我豈不知道這培訓班的老先生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課外輔導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正襟危坐,看他如何下手。老先生坐著,睜大眼睛,教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又瞪著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上幾天課,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先生和娘,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先生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娘說道,“趕緊交錢!”

娘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娘!

吃人的是我娘!

我是吃人的人生的!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之子!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先生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先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學而死做的“奧宇奧術”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培訓班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佈滿了羅網,逼我自自己去。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孃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拿起書包,背在肩上,自己趕去送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上培訓班的事,對麼?”

他仍然笑著說,“不上培訓班,怎麼吃人。”

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培訓班的廣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尚輕,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孃老子先教的。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不送孩子上培訓班。

不能想了。

十幾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娘正管著家務,有孩子跳樓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不上培訓班孩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有十幾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一

沒有上過培訓班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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