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伎回憶錄》幾乎可以作為我最喜歡的電影。
而今天又想寫寫藝伎的原因,是因為看到了葛飾應為筆下的藝伎。
葛飾應為作品
後來才知道,葛飾應為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葛飾北齋。
儘管葛飾應為留下的個人作品極為有限,目前在世間的可能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但是卻被後世尊稱為“光之浮世繪師”。
神奇之處在於,葛飾應為的畫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帶有光與影的浮世繪。
講述葛飾應為故事的電影《眩〜北齋的女兒〜》
如果說葛飾北齋影響了印象派大批的西方畫家,而葛飾應為卻是正好相反。
眾所周知,浮世繪是平面的藝術。
葛飾北齋作品
而在葛飾應為的浮世繪里,竟然有強烈明暗對比、細節刻畫,迷濛中的燭光甚至出現了拉圖爾的影子。
葛飾應為作品
拉圖爾的燭光
之前我總是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我會極度迷戀藝伎這個意象。
藝伎作為職業,產生在德川幕府時期,當時就是表演歌舞伎的女藝人而已,非常純潔。
18世紀,幕府首都江戶,也就是今天的東京開始商業化,當時的私娼、暗娼用唱歌、淨琉璃等多種藝術形式來偽裝成賣藝者,從這時開始藝伎被汙名化。
其實中國古代的青樓女子也是分“妓”和“娼”的,妓是不賣身的,而是自小由畫家教授繪畫,有師傅交著讀詩,並無濁氣,非常靈秀。
幕府形微的時候,起義者在藝伎室裡商定計劃,藝伎也幫著武士們,充當間諜。
於是革命成功後,當初的武士成為了新的政治領袖後,帶著當時自己心愛的藝伎前往東京分享成果。
大名鼎鼎的伊藤博文、木戶孝允、滕蒲大郎、斌訪有友的妻子都是藝伎出身。
葛飾應為作品
1868年明治天皇登基以後,藝伎的地位達到歷史巔峰,名聲和威望大增,就像20世紀初上海灘的高級交際花,也像現在的電影明星一樣,是引領潮流的人。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藝伎和中國革命時期很有情意的青樓女子一樣,在公開場合招募新兵,進入工廠做女工,甚至為神風特攻隊送行。
但是1945年日本戰敗後,有很多娼妓頂著“藝伎”的名號為美國軍人提供性服務,藝伎的名聲至此被破壞殆盡。
而現在回頭看,《藝伎回憶錄》除了講小百合愛情的隱痛之外,更有一條暗線在講述“藝伎精神”的消亡。
出現在西方語境中的藝伎形象
一名藝伎,至少要接受五年的訓練,她們要學習日本舞、日本傳統器樂像三味線、太鼓、笛、琴、還有茶道、花道、繪畫、俳諧。
之前我也寫過藝伎藝伎|東方蘿莉養成計劃中含蓄的魅力,我總是把自己之所被打動的原因歸結於含蓄。
那種感覺就像《紅樓夢》裡,寶黛那麼情深意重,也從未說過一個愛字。
但是在我接觸了九鬼周造提出過,一種名叫“粹”的美學概念之後,我才覺得藝伎之所以美,含蓄只是其中一個非常單薄的維度。
表面上我們會看到,高明的藝伎善於捕捉男人們的心結和隱痛,並運用一般女人不具有的,經過無數次特殊修煉才養成的風韻來消解它們。
就像電影中說的,藝伎甚至是一種場域,因為她創造出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我們同樣會看到在藝伎與客人的交談中,一切都是點到為止,一旦“破”,就是有失藝伎最核心的含蓄之美,直接向男人提建議和看法更是大忌,恐怕要被客人和同行恥笑。
但這些都是“術”,真正的“道”就是九鬼周造提出的“粹”。
“粹”的第一要義是“媚態”。
媚態產生於對立、產生於緊張、產生於征服欲、產生於異性之間的無限接近卻無法合一。
於是藝伎最強調的是和客人的距離感,一切都在避免“媚態”消失。
永井荷風在《歡樂》中說,“沒有比曾經被渴慕,而後卻真被得到了手的女人更可憐的了”。
活躍在異性之間的媚態消失後,隨之襲來的只有無盡的倦怠、絕望與嫌惡。
第二表徵是“傲氣”,包含著與異性相抗的意志,相抗的本質是平等與競爭,是自律與自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變形。
《缽卷江戶紫》中的藝伎揚卷,拒不接受財主意俢的情意,也有高尾、小紫這樣利落潑辣、“一身傲骨無可欺”的藝伎。
吉源的遊女們都要立下誓言,“有錢的粗人來多少次都不接”,“名聲敗不起,輕易不解衣裙”,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傲氣,是昇華了的媚態,是支撐“粹”的精神。
“粹”的第三表徵是“達觀”,這個我覺得是最難也是最玄妙的,它是一種基於對自己命運理解基礎上的一種超然和不貪戀。
“緣分啊,比線還細,輕輕一碰就會折斷。”
現在回想起《藝伎回憶錄》裡小百合的花魁表演,漫天風雪之下的纖弱與堅強,就是“粹”裡最高層級的表現。
要優美,且必定抱有一種淡泊、痛快、瀟灑的心境。
藝伎要面對感情的幻滅,要在煩惱中錘鍊自己,所以九鬼周造認為年長的藝伎身上往往比年輕的藝伎更容易找到“粹”的所在。
那是被薄情的人生百態磨練過後的心,是遠離了對現實的獨斷,是放下我執。
這樣高級的媚態是調教不出來的,只有看到婀娜、輕盈的微笑背後的炙熱淚痕,才能說了解了“粹”的真相。
現在再回想,最後一幕,小百合梳妝時,對當年和她剛要學習成為藝伎時候一樣大的小姑娘說了一句話,“這是藝伎的最高境界”。
當時看總是這樣去理解,藝伎們通常繼承先輩的名字,臉上塗上很厚的白粉,至於你是誰,她是誰,你們有何不同,其實根本沒有。
而主席最終愛上了她,是自己的愛人使自己變得獨一無二,不再是一個符號、一個面具、一件物品。
而現在看我更明白,什麼是一個藝伎的最高境界。
都說,要麼相戀在粹的浮世中,要麼就紮實地活在俗世裡。
但真正的最高境界是,相識相戀於粹的浮世中,相依相守在紮實的俗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