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那娶了外國媳婦兒的傻子兄弟——痴乃兒正傳

痴乃兒從小口齒不清,反應也會稍慢於常人。這主要源於他的出生。因為農村的舊習,便是現在也如此,女人家生不出男娃,是註定抬不起頭的,往往與鄰人起了紛爭,也會拿此事作為對抗的憑藉,在齜牙咧嘴中將這件事的意義無限放大到人格中,男人們縱然不說什麼,可好像也憋著一口氣,於是,孩子們一個一個地出生了。痴乃兒是家中的第四個孩子了,對的,他的上面都是女娃。他娘懷他的時候已經40多了,在醫療條件非常差的農村,有經驗的老人都知道,這樣的年紀,生出來的娃,多半會傻。可是沒辦法,心心念唸的是男娃。生痴乃兒的時候,真的難產了,村裡的接生婆子都去幫忙,一幫人想了半天的轍,總算是生出來了,可後面的事,還是讓這場接生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痴乃兒,傻。當一起長大的別的孩子都會說話的時候,痴乃兒還不會,他不吭聲,也不哭也不笑,整日裡睡,他娘心裡起了唸叨,這孩兒,怕是不好了。

果然,當到了上學的年紀,痴乃兒,還是不太會說話,嘴裡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他在說啥,讓他幹啥,他也好半天才搞明白,可是還是得上學。去了學校,基本上每天都是一身髒兮兮地回來,不用問,準是又受了欺負,他娘氣的流淚,這傻兒,問都說不出來是誰欺負的他。於是好歹上了幾年,便開始輟學回家幹農活了,他每天晚上都會在門前的大石頭坐著,路過的人瞅見了他,便會遠遠滴喊一聲,痴乃兒,他聽見了,揮揮手朝著你笑。秋子不知道痴乃兒是什麼時候進入自己的記憶裡的,只知道,他記事起,就經常見到痴乃兒,有人欺負秋子,痴乃兒便會把秋子護到身後,咿呀呀地跟別人講話,秋子也不知道他說的啥,只知道他應該實在講道理或者對罵,判斷的依據便只能是痴乃兒的表情,要是那表情變得極其憤怒而嘴上又說不出來話,秋子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痴乃兒願意和秋子在一起,因為秋子會聽他說話,也會和他一起做遊戲。村子裡的遊戲,簡單卻充滿了快樂。拿出泥巴像和麵一樣,捏成碗大小,摔在地上聽噗的一聲響,然後比誰摔出來的口子大,口子小的便要從自己的泥團裡摳下來一塊賠給口子大的,算是“餬口費”。再來就是跳茅斯,也就是跳廁所,在地上畫出來三橫一叉一個圈,四個棋子佔了交叉點,來回地走,把對方逼到絕路便只能跳茅斯。秋子雖然小,但秋子似乎每次都贏,贏了痴乃兒也不生氣,只是摸著腦袋憨憨地笑。於是又再來過。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讓人睡不著覺,後面的志廣便跑來找秋子,想要讓他一起隔壁村的林子裡去掏鳥蛋,秋子沒走過那麼遠,心裡不踏實,便去喊痴乃兒一起去,志廣不喜歡痴乃兒,不過也沒說啥,連帶叫上隔壁瞎老四家的兒子,一起去了。午後的田裡只有太陽熱辣辣地照著的麥茬,還好這幾個孩子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曬,一個個黑黢黢的皮膚,比土地的顏色還要深了很多,隔壁村有一片很大的林子,秋子也不知道這樹是天生的還是人給種的,就知道後來有人也在這裡種了很多果樹,還養了大狗看著。進了林子,日頭便像是遠了很多,陰涼的地方多了起來,只是這林子的聲音,卻更加浮躁著每個人的心,志廣掏出來了他的秘密武器,一把新做的彈弓,不知道他從哪抉的人字形的枝叉,削的光亮,配了兩條從供銷社買的氣門芯筋兒,加上一塊結實的皮子,便是一把威武大氣的武器。小四瞅著這把彈弓,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伸手便要去摸,志廣一下就把彈弓反在了自己手裡,自己做。小四嘟囔著嘴,自己做就自己做。秋子沒有說什麼,他也在想,我能不能也做一把這樣的彈弓呢,要是有這樣的彈弓,什麼鳥都可以打了吧。

痴乃兒從懷裡掏出來一件東西,放到了秋子手裡,一把彈弓!那是秋子想了很久的東西,沒想到痴乃兒居然做成了,而且做的比志廣做的還要大,還要好,結實粗大的人形枝叉,磨的光溜,連綁皮筋的凹槽也被細心地刻了出來,秋子看著這一把彈弓,又看了看痴乃兒,心情不知道怎麼形容,痴乃兒嘴裡模模糊糊地蹦出來三個字,秋子聽懂了,他說的是,給你的。

後來秋子去縣城上學去了,便很少見痴乃兒了。雖然沒有機會再像原來那樣,可他會睡覺前看一眼枕頭下的彈弓。看見它,秋子就會摸不平嘴角的笑了。

只不過再見已經是許久以後。秋子沒想著這麼久再見到痴乃兒,更沒想到會是在醫院裡。走進病房裡,接下來是秋子怎麼也無法相信的,痴乃兒的頭上綁著一圈紅布,整個人都是一副病的太久的樣子。見秋子進來了,痴乃兒還是露出了那對於秋子來說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秋子知道,坐,坐下來。

聽娘給秋子說,痴乃兒的病很久之前就有了徵兆,那時候在工地上總是頭痛,跟他一起去的工人們也都不當回事,以為痴乃兒這個傻子是找藉口礦工,還天天學著他頭痛的樣子嘲笑他,痴乃兒也不知道自己去醫院看看,只是去工地邊的小診所買了點藥,吃了依舊上工,結了工錢就寄回家裡,後來過了很久,痴乃兒開始一直摔倒,工人們才覺得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但是沒有人陪著他去大醫院看看,直到,痴乃兒倒下來再也沒有站起來。工人們才叫了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醫院,這時候經過檢查才發現,痴乃兒腦子裡長了腫瘤,已經很久了,像雞蛋一樣大了。

“他還有救嗎”,秋子問他娘,“不知道,興許做手術能好,可是家裡人覺得手術費太貴了,手術後也不一定能好,不太願意做”。怎麼能不做呢?難道痴乃兒只能為家裡賺錢不能花錢嗎?秋子後來知道了,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姑奶家最終出錢給痴乃兒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腫瘤被切除了,但不好的消息也同時降臨了,腫瘤是惡性的,這意味著,痴乃兒沒有多少時間了。

痴乃兒的婚禮很快就舉行了,結婚的對象是一個從緬甸買來的媳婦,這姑娘只有十六歲,家裡有十口人,可是窮的只有三雙鞋,當買她回來的時候,她的弟弟妹妹們還都光著身子,他們需要姐姐換來的錢,這樣他們才能活下去。

這姑娘被家裡人叫做秀秀,秀秀學習的能力強,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就學會了地方話,她甚至很感謝這些把她買來的人,因為她可以吃飽飯了。跟痴乃兒的結婚,她知道是註定的事情,她也知道這是她被買來的原因,她沒有抱怨什麼,一度做好了自己作為新媳婦應該做的事情,總是陪著痴乃兒,她知道,痴乃兒是個善良的人,在她到痴乃兒身邊的時候,這個口齒不清,反應痴傻的男人,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照顧著她,然而她也知道,他很快就要離開她了。可是,她從來不說什麼,她會在每天傍晚攙著痴乃兒到門前的大樹下的石頭上坐著,一起看日落,再一起回家吃晚飯。

痴乃兒走得很快。手術後的那半年裡,他還是會不時的跌倒,他不說自己的痛苦,會默默地流淚,然後抓一下秀秀的手。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很愛秀秀,他還不想走。可那年秋天,當院子裡的山楂樹又結出很稠的紅果的時候,痴乃兒還是走了。痴乃兒她娘哭的一踏糊塗,她一度認為自己把痴乃兒生出來就是個錯誤。是的,痴乃兒沒享過一天福,只有不盡的痛苦,就這樣,痴乃兒走了。帶著他對秀秀無限的愛,去了另一個地方。

秀秀自此之後不再願意出門了,她甚至不願意從門前的那棵大樹前經過。痴乃兒走了,可太陽還是要照常升起,她像個女兒一樣,開始了在痴乃兒家的各種操持。農忙了就跟著下地幹活,沒見過麥子收割的她,居然比村裡那些在地裡忙了幾十年的人做的還要好。農閒了就在家繡十字繡,賺錢補貼家裡,繡的最多的是喇叭一樣的牽牛花……

秋子過年的時候,去了痴乃兒家,又見到了秀秀,秀秀正忙著捏餃子,見了秋子,笑了笑,便去提凳子讓秋子坐。秋子是冬天才知道痴乃兒去世的消息的,他那會兒正忙著準備研究生考試,家裡人沒有告訴他,秋子打電話到家裡問到了痴乃兒的話,秋子他娘便說,他呀,挺好的。可回來的第一件壞消息,便是知道痴乃兒已經走了。秋子說,陪我去墳上看看吧。秀秀把圍裙解了,拍了拍手上的面,去裡屋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跟秋子出了門。

這是一條秋子和痴乃兒都很熟悉的路,他們曾經無數次走過,坎坷,亂石橫生,這次,秋子走這條路,只為去看睡在路的盡頭的痴乃兒。痴乃兒的墓很簡單,低矮的墳堆,前面壓著一塊青石,青石用磚墊高,下面放了一口老碗,碗裡還有之前祭拜時燒過的香火的殘留。

秀秀已經淚流滿面了。她轉向了一旁,不去看秋子和睡著了的痴乃兒。秋子跪在了墳前,用手扒開青石前的土,挖出來一個巴掌大一些的深坑,然後一個小匣子放了進去,那裡面裝著痴乃兒送他的彈弓,這麼多年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現在,他把它拿來陪他。

我走了,秋子輕輕地跟痴乃兒說了一句,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走了很遠以後,秋子又回頭看了看痴乃兒的墓和遠處的山,他知道,山依舊是他們長起來的模樣,可有些記憶,就此塵封在他的心裡。

離開家幾個月後,秋子聽說秀秀嫁給了外村的一個小夥子,是痴乃兒她娘張羅的,秋子他娘也去了,她告訴秋子,那個小夥子黑黑的,不過人很勤快,幹起活來是一把好手,。秀秀還是沒說什麼,按照家裡的安排嫁了出去,把幾萬塊的彩禮錢全部交給了痴乃兒她娘。這樣,用痴乃兒她孃的話說,算是兩不相欠了吧。只是她還是把這裡當作孃家,把自己當成閨女,還是會在秋天去看睡在山腳下的痴乃兒。秋子想,痴乃兒知道了也會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