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群音之舊夢難忘•雷安娜

我小時候愛看武俠小說,看得多了,便總結出一套寫作規律:懵懵懂懂的傻小子誤闖武林,得遇名師後功力大進,然後伏虎屠龍、除魔衛道,最終掛帆滄海,歸隱田林,怎一個瀟灑了得。不管金庸、古龍還是金庸新、全康或古尤、吉龍,大體總是不差。

對此,我始終信奉“小說家言,不可當真”,現實中絕不會有這等好事,直到我瞭解了雷安娜後,才明白——有些人,真的猶小說般機遇連連,幸運傍身,不服不行。


(一)

雷安娜本名雷蕙薇,出生於一個小康家庭,父親是生意人,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中四女一子,富裕美滿、幸福快樂。

變故發生在雷安娜十幾歲時,父親突然離世,剩下孤兒寡母,一時愁雲籠罩、慘霧瀰漫。幸而雷父身前,有一定積蓄,一家子不至於捉襟見肘、陷入困頓,加之其家風一向積極、樂觀,生活很快如常。

雷父遺留給雷安娜的,不僅是活潑、開朗的性格,還有對音樂的喜愛。雷父愛聽歌曲,雷安娜從幼兒起,便被父親抱著聽唱片,久而久之,培養出唱歌興趣,等到中學畢業參加工作,她開始報名各類歌唱比賽,樂此不疲。

雷安娜的工作是銀行職員,先在匯豐,後轉職柏克萊。也許工作較忙,導致練歌不勤,雷安娜參加的歌唱比賽,沒有一次進入前三名的,往往止步第四,有可能熟人私下都叫她“雷四姐”,好嘛,這要早生幾年,和“四哥”謝賢倒是一對。

雖然屢戰屢敗,但雷安娜心態極好,深刻貫穿“參與第一,名次第二”的體育精神,輸了依舊開心,且不氣餒、不放棄,繼續準備下一次的比拼。

大概,正是這種泰然處之、一切隨緣的處世之道,雷安娜才得到了幸運之神的眷顧吧。這不,機會說來就來。

1980年,雷安娜又參加了《年青人週報》主辦的一次比賽,同樣一無所獲。好在她習以為常,該吃該喝,該玩該樂,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故事就發生在比賽幾天後,她和朋友到酒吧消遣時……

那晚,眾人推杯換盞,縱情高歌,酒酣耳熱之際,一個陌生男士走向前來,對雷安娜道:“小姐,我們好像在哪見過?”雷安娜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怒斥道:“你才是‘小姐’!搭訕這麼老套,還好意思溝女仔?”來人連忙掏出一張名片,解釋道:“姑娘誤會了,我是寶麗金宣傳部的陳迪文,前兩天你參加的那個比賽,我也在場,唱得真好啊。不知你有沒有空到寶麗金試試音?”雷安娜接過名片,半信半疑:寶麗金是個大公司,怎麼會邀請一個沒取得名次的人去試音,莫不是在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個人態度誠懇,不像個騙子。好吧,是真是假,不妨一探究竟,就算龍潭虎穴,本姑娘也要闖一闖!

寶麗金當然不是龍潭虎穴,但他們有個“猛鬼”錄音室,而雷安娜是半夜在此試音的……


(二)

話說,雷安娜同意去寶麗金試音,寶麗金告知她某日晚上前來。為什麼要晚上呢?因為白天歌手要使用錄音室嘛。

進入公司大樓,搭乘電梯時,有位一臉正氣的帥哥衝她點了點頭,她覺得面善,卻不敢肯定,後經人介紹,才一解疑惑,此人正是關正傑。

關正傑為何半夜不回家?雷安娜還未來得及細想,已被引入一個房間,按要求聽一首錄製好的歌曲,直到會唱為止。歌曲是一首男女對唱,男聲一聽即是關正傑的聲音,女聲則不知何人。雷安娜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人家讓幹啥只能幹啥,在沒有曲譜只有歌詞的情況下,她僅聽了三四遍,便學會了。

接下來,正式“試音”開始。雷安娜七拐八拐,又被帶到一間錄音室。深夜裡,這間極大的錄音室黑漆漆一片,令人發瘮,她硬著頭皮開口唱起,對面有人不停說著“挺好”“不錯”“繼續唱”,連續唱了一個多小時,才OK。

雷安娜唱得好不好咱不評價,但她的膽子確實大。要知道,她所在的這間錄音室,就是寶麗金原位於嘉利大廈著名的“猛鬼”錄音室。這隻鬼可是厲害,不少歌手都有接觸,有的看見其影,有的聽見其聲,更有的遭整,如躺在長椅上升起。我分析,這隻鬼應該是個女鬼,因為譚詠麟曾被壓過,還不止一次,簡直越壓越紅——當然,不排除是個有“龍陽之好”的男鬼,校長可是……受苦了。

這些事,雷安娜當時不知情,即使知道,我相信她依然會錄的,因為這次錄音,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言歸正傳。雷安娜結束錄音,臨走時,“試音”的負責人告訴她,會用她這個版本出唱片。她只當是句客氣話,並沒有放在心上。

此事過去不久,雷安娜去了加拿大。一天,她接到香港打來的一通電話,對方自稱是寶麗金的馮添枝,要和她簽約,讓她趕緊回港。雷安娜細細打聽,才瞭解,她試音的那首名為《人在旅途灑淚時》的歌,竟然真的收錄在了關正傑《人在江湖》專輯裡,而且一經推出,即廣受歡迎,寶麗金馬上做出決定,將其收入旗下。


關正傑《人在江湖》專輯收錄了《人在旅途灑淚時》

雷安娜彷彿做夢,找到一張關正傑的《人在江湖》,果然有《人在旅途灑淚時》,咦,怎麼演唱者是“雷安娜”而非“雷蕙薇”?誰給改的名?

此乃馮添枝的“傑作”,他認為雷安娜原名太普通、“不夠響亮”,就自作主張根據伊英文名“Annabelle”改為“雷安娜”了。

一分酬勞未得,還被改了名,雷安娜會簽約寶麗金嗎?當然會了,誰讓她愛唱歌吶。


(三)

不過,此次簽約還是受到了阻力,來自雷安娜的母親。

雷母覺得,娛樂圈是個比較複雜的行業,害怕女兒一旦踏入,即受到汙染。雷安娜百般哀求,承諾只錄唱片,不幹其他,母親才勉強同意。

障礙掃除,雷安娜返回香港,和寶麗金簽了五年合約,正式入行。

《人在旅途灑淚時》是雷安娜的首本名曲,一舉奪得十大中文金曲,她為此創造了沒有個人專輯卻有歌曲入選金曲的記錄。這首歌的“傳奇性”,除了“試音”而成,還有雙“安”之爭。

大家可否記得,雷安娜當初在寶麗金聽到的《人在旅途灑淚時》,是首錄製好的歌曲,女聲實際是明星餘安安。那麼,為何餘安安被拋棄、出街的是雷安娜呢?

原來,作為麗的《人在江湖》的插曲,劇集開拍前,關正傑和主演餘安安便將《人在旅途灑淚時》錄製好了。錄完音,餘安安到南洋登臺演出,結果反響強烈,主辦商提出再加演幾天,餘安安於是致電麗的請假。但此時,麗的一堆人正等她回來開鏡,故未予批准,然餘安安為了幾天的演出費,選擇留下來。麗的震怒,直接將餘安安飛走,連帶她唱的《人在旅途灑淚時》也換人。如此,讓雷安娜執到寶。你說她幸運不幸運?


別急,後面還有更大的好運等著雷安娜。

1981年,寶麗金給雷安娜製作了第一張專輯《舊夢不須記》,同名主打歌為黃霑作詞、作曲。

這首歌的來歷同樣精彩。

當年,嘉禾投拍臺灣電影《歸程》,可是導演屠忠訓在開拍前卻過世了,鄒文懷很著急,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遇到了憑《我的爺爺》獲最佳女主角的張艾嘉,眼前一亮,問她願不願意接手?張艾嘉想挑戰一下自己,便答應了。這部張艾嘉首執導筒的電影,在臺灣上映時改名《某年某月某一天》,主題曲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

嘉禾是香港公司,該片自然也要在香港上映。映前,嘉禾來了一輪大換血,配音換成粵語,片名換成《舊夢不須記》,主題曲更重新創作。這樣,就有了黃霑的同名歌曲。

馮添枝聽說該事後,立即聯繫黃霑,想為雷安娜取得這首歌的演唱權。霑叔一手包辦詞曲的歌曲,由新人演唱?不知馮添枝使用了何種手段,反正黃霑最後點了頭。

但是,讓一個經歷簡單的年輕女孩唱出歌中嗟嘆、悲傷意境,著實不易,唱片監製楊喬興開導雷安娜,回憶回憶人生中的悲傷往事,雷安娜思前想後,只記起小時候與姊妹們爭搶東西,搶不到難過大哭。得,其實是兒時的“舊夢不須記”呀。

開始拍攝唱片封套了,雷安娜問該如何打扮?得到的答案是,現在的髮型就不錯,化妝嘛,塗少少粉就可以,至於衣服,就穿自己覺得最靚的吧。由此,拍照時,雷安娜穿了一件從美國郵寄回來的顏色鮮豔的單車衫,臉部塗了少許粉底,連眉毛也沒有畫……一張普通、平民的封套誕生了。

其後歌壇發展,雷安娜一直沒有保姆、化妝師之類,只有一個唱片公司職員負責演出接送。比之其他歌手,她低調、樸素之極。


《舊夢不須記》專輯

(四)

《舊夢不須記》在電影上映之前推出,造成了巨大轟動,不僅專輯銷量達到白金,歌曲更連莊電臺多期冠軍,併入選十大中文金曲。

待到電影上映,還得借歌曲的熱度吸引觀眾,廣告寫著:“主題歌已瘋魔一時,正本戲怎能放過!”又“張艾嘉、雷安娜,譜出年輕人心靈之歌”云云。一部電影,將主題歌演唱者的名字作為賣點,可見雷安娜在當時多麼深入人心。


電影《舊夢不須記》廣告

張國榮曾講述,那段時間他和“愛人”分手了,開車回家電臺正播放《舊夢不須記》,悲從中來,不能自已,一邊聽一邊唱一邊哭,真個是悽悽慘慘慼戚。

《舊夢不須記》取得白金佳績,黃霑親自給雷安娜頒獎,這是作者和演唱者的第一次見面,黃霑告訴她,此歌猶如他生的一個孩子,如今看著孩子健康成長,他很開心。這句話表明了黃霑對雷安娜的肯定。

雷安娜因《舊夢不須記》爆紅,所以她一直視黃霑為“恩師”,黃霑也多予指導。某次演出,雷安娜不停向臺下觀眾說“謝謝”,黃霑告訴她,不用道謝那麼多次,甚至乎,“謝謝”二字不要說出來,有個口型即可,這樣較為高級。大家知道,黃霑放浪形骸,言語無忌,可對雷安娜,比較“正經”,每次見面都是“怎麼樣”“挺不錯”“繼續努力”,可能霑叔覺得她還是個小女孩吧。

《舊夢不須記》給雷安娜帶來極大榮譽和享受,直到現在,雷安娜演出,只要這首歌的前奏剛剛響起,觀眾便已鼓掌,雷安娜表示這種感覺很受用。但,演唱此歌,她也有一定壓力,歌中兩個地方音調較高,如“他日與君倘有未了緣”的“君”字,唱時像有東西卡在喉嚨,每次登臺總是祈禱不要破音。

《舊夢不須記》後,雷安娜的幸運依然延續,這回,是《彩雲曲》。


《彩雲曲》專輯

1981年,雷安娜一口氣推出兩張專輯,9月《舊夢不須記》引爆市場,11月的《彩雲曲》再續薪柴,同名歌曲街知巷聞。值得一提的是,《舊夢不須記》的聽眾年齡較長,具有一定感情經歷,而喜歡《彩雲曲》的,則為年輕人。好傢伙,雷安娜一下涵蓋了全年齡段,能不火嗎?

《彩雲曲》裡,黃霑再次上陣,詞曲包辦了一首《惆悵舊歡如夢》,仍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另外,雷安娜和譚詠麟對唱的《暫別》,一洗小調風格,流行特質明顯。

說起來,雷安娜和溫拿很有緣,不僅和譚詠麟唱了《暫別》,還和鍾鎮濤唱過《愛情街》、和彭建新唱過《停不了的愛》。雷安娜初出道時,溫拿解散不久,每次在《歡樂今宵》做節目,雷安娜唱《舊夢不須記》,譚詠麟唱《天邊一隻雁》,經常和他們廝混在一起,關係極好。


雷安娜和鄺美雲、彭建新等人

雷安娜與寶麗金簽了5年合約,《舊夢不須記》《彩雲曲》後,又發行了《痴情劫》(1982)《溫馨集》(1983)《不再一樣》(1984)《太陽留住我》(1985)及一張精選。

1988年,她轉投EMI百代,製作了《情盡》。


(五)

從《痴情劫》起,雷安娜再無大熱作品,是她的好運用完了嗎?非也,非也。

俗話說得好,“賭場失意,情場得意”,雷安娜的幸運實際轉移到了感情上。

入行之前,雷安娜於銀行工作,在這裡,她遇到了一個叫Jimmy Lau的同事。兩人首次見面,印象並不是很好,雷安娜覺得此人太囂張,很討厭。可是慢慢接觸,她發現Jimmy Lau人挺不錯,高大、威嚴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溫柔、善解人意的心。

兩人戀愛,是Jimmy Lau追求雷安娜的,談了兩三年,便結婚了,時為1983年。

當時,正值雷安娜事業如日方中,她竟然選擇結婚,令所有人大吃一驚。有的勸她“傻女,你看歌壇有幾個人妻歌手?切勿衝動”有的威脅“一結婚事業就完了,你這是自毀前程”,可雷安娜頭也不回,奔向教堂。


為什麼雷安娜如此著急結婚呢?根源在於她的家庭。

雷安娜的父親去世後,家裡便成了“娘子軍”,母親、四個姐妹(弟弟年齡太小,也被當做女孩看待),外加姨媽,拍《楊門女將》都不需從外面找人。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雷安娜,內心十分渴望有個男人能保護她、照顧她、疼愛她,所以遇到Jimmy Lau,便迫不及待地嫁了,管它事業不事業,自己覺得快樂就好。

雷安娜與Jimmy Lau的性格和生活習慣完全不同,雷安娜活潑,Jimmy Lau嚴肅;雷安娜“邋遢”,Jimmy Lau整潔……可兩人婚後,幸福美滿,秘訣正是忍讓、包容、互相尊重,永遠將對方放在第一位。當然,還要學會改變,比如雷安娜剛結婚,可以把衣服掛在衛生間一個月不收,後來改進為……一個星期。再有,雷安娜嘴十分甜,經常稱讚丈夫,“哎呀老公,你好帥呀”“你今天的這身衣服、這個髮型,布拉特皮特不過如此”。試問,哪個男人不愛恭維?


雷安娜夫妻

雷安娜全心維繫小家庭,事業難免疏忽,是高是低,她也未必在意。

1988年,雷安娜告別歌壇,和丈夫移民溫哥華。走時,她錄製了一張《情永遠》,與喜歡她的歌迷道聲“再見”。

在溫哥華,雷安娜先開了一間服裝店,幹了幾年,店鋪由於購物稅原因結業,她又做了導遊(丈夫是旅行社搞手之一),專帶九天巴士團,遊覽北美風光。導遊工作繁瑣,雷安娜要悉心照料團員,有時還需發揮歌手本色,某次拉斯維加斯之遊,她帶的團遇到沙塵暴被困,為了安撫人心,她便一展歌喉。團員們聽得眼淚連連,“舊夢不須記,這是讓我們告別前塵,早登極樂呀”。曾有香港遊客認出雷安娜,在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被歌星服侍,何其幸哉,為你點個大大的贊。雷安娜看後很高興,覺得自己的服務得到了認可,和歌手獲獎是一樣的。

90年代末,雷安娜開始設班教授唱歌,如今桃李遍及北美、東亞。同期,葉振棠開演唱會,邀請她當嘉賓,她欣然應允,從而復出,之後“輝黃演唱會”、舞臺劇《麗花皇宮》等,她都有份參與。2010年,雷安娜舉辦了兩場“彩雲再現雷安娜演唱會”,這是其入行以來首次個唱,事業自此功德圓滿,不留遺憾。

2010年和2016年,雷安娜做過兩張發燒唱片,以饗歌迷。

雷安娜一路走來,真的只靠幸運?我們看到更多的,卻是淡泊、超然、豁達及對時機的把握,這才是她成功的原因。畢竟這世界,好運哪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臨。

就如“舊夢不須記”,貌似灑脫,其實豈會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