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化緣”成功,帶著姑娘們剛要回去,就看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第四十五回由此進入第二個場景“賴嬤嬤登門來訪”,歸入賈府氣運線。
賴嬤嬤是《紅樓夢》全書中地位最高的“家人”。曹師在第四十三回中寫到“
鳳姐等人見到賴嬤嬤,“忙站起來”,笑讓大娘坐,又都給他道喜。李紈、鳳姐在賴嬤嬤面前,都畢恭畢敬。“喜”從何來,心照不宣。在場諸人都知道的“喜事”,結合當下情境,沒有必要再次重複表述。這是情節合理性的基本要求。讀者雖然暫時矇在鼓裡,但後續隨著情節的逐漸展開,謎底也必定隨之揭曉。
賴嬤嬤就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以賴嬤嬤的資歷,其實早已不需要強調自己的“家人”奴僕身份,但從賴氏家族的角度來說,賴家能有今天的興盛,確實離不開賈府的關照和恩典。
賴嬤嬤繼續說道:“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
李紈對此不作評價,笑問道:“多早晚上任去?”這句問話,是曹師暗示賈府上下其實都已知道這樁“大喜事”,也知道賴家的孫子賴尚榮,已經升任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州縣官)。同樣,大家也知道賴尚榮並沒有到賈府登門拜謝。
賴嬤嬤嘆道:“我那裡管他,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賴嬤嬤是賈府情商最高的人,這一句話,先放低姿態,喚起眾人的同理心、同情心。接著又說:“你別說你是官兒了,就橫行霸道起來。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孃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託著主子的洪福,下託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
奴才,在曹師所處的年代,是很特殊的存在。一日為奴,終身為奴。賈府在“小小賴”剛一出生的時候,就給了他自由人身份,對於小小賴和整個賴家來說,這真的是改變命運的契機。賴嬤嬤教訓自己孫子的這番話,道理很清晰,只可惜因為小小賴從小由“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今日終於有機會“飛黃騰達”,卻對賈府完全沒有感戴之情,賴嬤嬤在孫子身上的一番苦心,盡付東流。可見,人們嘴上說的,往往跟實際行動有相當大的差距。
賴嬤嬤繼續說道“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銀人兒”的說法別出心裁,令人印象深刻。字裡行間雖然只是普通的長輩教育孩子的論調,但從賴嬤嬤這樣的資深“家人”口中說出來,卻多少有些違和。無論賈府,還是賴府,子孫不知惜福,不能對長輩的付出感同身受,根本還是源於長輩的溺愛。
接下來,賴嬤嬤再次說起賈府對賴家的幫助。“
從後文的情節發展來看,這一段文字,與警幻仙境裡十二釵的判詞相似,都有讖語的作用。賴府的孫少爺賴尚榮後來不僅沒有安分守己、盡忠報國,更連主子都不孝敬了,最終果然不容於天地,浪費了長輩多年的心血。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李紈、鳳姐都說“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 又說“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越發的威武,比先時也胖了。
曹師給李紈鳳姐安排的這番客套話,似褒實貶。賴尚榮連續幾年不進賈府拜見,後來在賈府的幫助下求得了新官職,才又想起來上門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了還志得意滿,“越發的威武”,顯然給賈府眾人留下的印象極差。
考慮到賴嬤嬤的身份地位,李紈和鳳姐還是要儘量寬慰她,因而兩人說道“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到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母呢,你只管受用你的就完了。閒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賴尚榮不好,自有他父母承擔,賴嬤嬤的功勞有目共睹,自然不會牽連到她身上。曹師借二人之口,暗示了賈府對這件事的態度。老封君的說法,是曹師第一次用在女人身上。
正說著話,只見平兒斟上茶來。賴大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到來罷了,又折受我。”這段談話間的小插曲,是曹師的最愛。一是為了調節談話氣氛,避免讀者注意力過於集中產生壓抑,二來表現賴嬤嬤情商,並不倚老賣老。
賴嬤嬤一面吃茶,一面繼續說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孩子全要管的嚴,饒這麼樣,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接著又說自己恨急了的時候,就會把他老子“賴大”喊來,“罵一頓才好些。”曹師通過賴嬤嬤的話,繼續暗示賴尚榮做過不少“仗勢欺人”的事情,也連累過賈府的名聲。
說到興頭上,賴嬤嬤又回頭直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到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怎麼怨的這些兄弟侄兒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說,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曹師安排賴嬤嬤說的這段文字,主要包含兩層用意。第一層,例證賴嬤嬤當年的身份是照顧寶玉爺爺,因此跟賈母老太太的關係非同一般。第二層用意,借賴嬤嬤之口,簡要介紹賈府上兩代人的持家標準,再對賈府當代男丁分別進行了簡略的點評。其中對寶玉和賈珍的點評,暗示賈府後人一代不如一代。
賴嬤嬤說完這番話,第四十五回的第二個場景,即到此結束。這個場景涉及到的人物和情節均非常簡單,通篇大多是賴嬤嬤的獨角戲,因此人物動作和環境描寫文字很少。曹師在這個場景中只是借賴嬤嬤、李紈和鳳姐之口,對賈府和賴家的往事,對兩家新一代男丁的現狀,進行了簡單的點評和暗示,同時為後續的情節發展埋下了各種伏筆。
在對話中設置伏筆、暗示線索,是重要的小說創作技巧,如果能夠熟練運用,不僅有助於提升小說整體結構和佈局的合理性,更有助於提高情節文字的合理性和流暢度,顯著改善讀者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