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嘍啊,樹哥

灰暗的天空,灰暗的街道,灰暗的房屋,灰暗的農村。

一輛宣傳車從遠處駛來,大喇叭循環播放著新住宅區“太陽新城”的廣告語——

幸福生活在不經意間流淌,太陽新城,我心中的太陽!

這個時候,一個修車的男人,從狹窄黑暗的修車地溝裡爬了出來。

樹,是他的名字。

村裡的人都叫他“樹哥”。

他的輩分的確也大,要是真按輩兒排,村長能算是他的“六哥”。

樹,總是夢見他的父親,披著個黑大衣,到處找他哥。

樹的哥哥,心性自由奔放,思想前衛,86年被派出所當流氓抓了起來。

父親把哥哥吊在樹上打,不小心失手勒死,他哥就這樣死在了80年代。

樹的心裡始終惦記著哥哥。

可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從來想不起哥哥的臉。

一個農村人的荒誕發瘋史

樹,並不是一開始就瘋了的,他更不是個傻子。

特殊的家庭原因是一個方面,真正悲劇的點在於,其實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想要獲得一番成就與自身的好逸惡勞,十分在意麵子與骨子裡的自卑,這些對立的東西在不斷拉扯著他。

他外形粗獷,看起來邋遢又對什麼都不在意。

可事實上,他內心細膩,像他哥一樣,是個文藝青年。

那年他哥和他爸雙雙離去,在農村裡,家裡一下子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勞動力,無疑是天塌了。

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個弟弟三兒年紀還小,根本指望不上,必定是指著讓樹來撐起這個家。

可樹他懦弱,膽小,卻也被逼得要做出個厲害樣子。

就像他那不斷往空中伸展的胳膊,給別人擺個譜,可終究什麼都抓不住,只讓人覺得可笑。

小時候的玩伴高朋、憶貧,一個在村子裡混得風生水起,婚禮辦得熱熱鬧鬧,既成了家,也立了業。

一個在城裡做了奧數輔導學校的校長,連名字都改了,不再“憶苦思甜”,變成了“德藝雙馨”的藝馨。

就連小自己一輩的二豬,如今靠著姐夫村長的幫持,也開了廠子,成了老闆。

樹有什麼呢?

除了那一聲“樹哥”還有什麼?

真當人家尊您,敬您呢?說白了,不就是揶揄您嘛。

連小孩子都敢大聲罵他,你算老幾啊?

更別說像二豬這種村霸一樣的人,表面上誇樹哥厲害,實際上就純粹把他當成個傻子耍,完全沒放在眼裡。

在高朋的婚禮上,樹小心問了一句怎麼他的廠把自己家的地給佔了,就惹得二豬生了氣,讓他給自己下跪。

或許在別人的眼裡,這種沒本事又懦弱的男人,就可以當成是個傻子欺負吧。

他如果真的是個傻子也好,起碼不會傷心。

可他偏偏是個敏感、自尊心又強的聰明人。

他跪下了,“兄弟,剛才外面人多,哥不對。”

他從不羨慕二豬這種如今有錢有勢的人,他羨慕的是藝馨,他想成為的是陳藝馨這種有文化、有教養的人。

他覺得只有陳藝馨是與自己同類的人,所以拉著他的手,講了自己的真心話,“活著沒意思”,流下了眼淚。

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展現脆弱,儘管他內心渴望被人保護,被人愛,被人尊重,他更加明白,得到的只有嘲諷。

可樹他是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沒有人來救他,從他失去哥哥和父親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積極地自救,活著再沒意思,他也沒有放棄。

縱卑微如草芥,它也把根深深地扎進了土裡,就這樣長成了一棵大樹。

因為修車時弄傷了眼,住院的時候老闆把他辭退了。

他沒說什麼,只是在護士要給他敷藥把眼蒙上的時候,他說“再看會,再看會”。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好像不管有多殘忍,都太過珍貴。

在他給二豬下跪道歉後,又沒心沒肺地跟二豬他們鬧起了新郎新娘。

在藝馨不辭而別後,他毅然決然地買了車票去了長春,在他手下幹活。

在和聾啞女小梅相親失敗後,他接連給小梅發了幾條浪漫短信,最終抱得美人歸。

看起來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可新婚前夜,因為弟弟三兒沒借來老闆的皇冠車,兄弟倆在院子裡大打出手,差點把整個房子都給燒了。

後來,樹就不正常了。

有人說,樹之所以瘋了就是因為他的弟弟。

因為別人再怎麼看不起他都可以,可連自己的親弟弟都看不起自己,這是他根本接受不了的。

平日裡再怎麼受欺負都可以,可在他的大喜日子,在他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終於可以觸碰到幸福的時候,所有的希望與期盼再次破滅,這是他無法忍受的。

我卻覺得,樹瘋了,是因為那一場火。

新婚前夜被點著的那場火讓他原本被封印的記憶重啟,他可能想起來他最不願想起的事——是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在父親焚燒哥哥屍體的時候,烈火熊熊,他在那大火邊,憤怒地掐死了父親。

因此,才能說得通,為什麼樹幻覺裡看到的父親都是怒氣衝衝地看著自己,而一點都沒有因為失手殺死了大兒子的愧疚。

所以說,樹的自救從那時就開始了,他保護自己,選擇把這段最可怕的記憶徹底埋葬。

火再次燃起之時,樹瘋了。

他向天誠心祈願,“哥,你咋就不給我拖個夢啊?我要結婚了,你回來吧。老天爺,給我顯靈吧。救救我。”

這一次,他終於再次見到了,已經死去的哥哥。

大時代洪流裡的小人物

上世紀80年代,那彷彿是個嶄新的瘋狂的時代。

所有人,都變得年輕。

他們渴望表達自己的情感,想要宣洩蟄伏已久的激情。

大波浪,蛤蟆鏡,喇叭褲,脫下色彩單調的衣衫,他們換上了色彩斑斕的衣服,展示著每一個人的個性與叛逆。

顧城與海子,那些詩歌與藝術,人們心中滿溢的情感,期待被表達。

哥哥死在那麼一個年代,被父親親手殺死,也被樹親眼目睹。

父親殺死的不僅是哥哥,更是扼殺了樹心中的那一團火苗。

他不再敢離經叛道,他不斷壓抑著自己。

90年代很快就到來,越來越多的農村人湧向城市。

人們下海、經商,大家產生了利益意識。

不像80年代時,人人似乎都懷著一種理想主義的情緒,知識分子是社會里的中堅力量,他們內心自覺懷揣著使命感,也給了群眾力量。

到了90年代,人們很快就意識到,內心的空虛不是什麼要緊事,能握在手裡的才踏實。

21世紀從此到來,階級的固化初步成型,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

心也越來越浮躁。

大權在握的村長和村霸二豬隻顧自己賺錢,全然不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村民反應自己家的房子因為採礦裂大縫了,玻璃震得一直響,村長說,“我們家也不是防彈玻璃,我們家的房子也不是八級防震的。”惹得身邊人哈哈大笑。

陳藝馨在城裡成了校長,妻子也知書達理,幫自己忙前忙後,他卻一直在外面勾三搭四,出軌不斷。

他把自己的名字從“憶貧”改成了“藝馨”,可真配得上“德藝雙馨”四個字嗎?

從前不如自己的,如今一個個都已飛黃騰達,是自己這一輩子也無法趕上的,更別說這些人內心是髒的,也就忍不住想問一句,“為什麼?憑什麼?”

大時代洪流裡的小人物,有的藉著風浪上了岸,有的隨波逐流只求不被淹死,還有的人註定成為一具屍體,被別人分食。

可樹是那種有一口氣就能活的人。

新婚之日,父親的閃現不斷折磨著他,他喚回了哥哥的記憶,來保護自己。

他一會瘋癲,一會清醒,卻還是完成了婚禮。

第二天,他最好的朋友,跟他哥哥很像的小莊突然死了。

樹成功預言了21號會停水,小梅卻離開了。

這份預言讓樹收穫了別人久違的尊重和稱讚。

村裡人都說,“天算不如你算,以後全村有事兒都得找你算。”

從前看不起他的孩子們也笑著跟他打招呼,“哈嘍啊,樹先生,你在給誰算呢?”

樹又夢見哥哥了,哥哥讓他把小梅接回來,樹被嚇醒了。

這一刻,他又清醒了。

瑞陽礦業快要開業了,太陽新城住宅區也建好了。

礦業集團為了讓村民們儘快搬離村子,在原來每個在戶人口五萬元搬遷費的基礎上,每戶再贈送8000元的彩電和冰箱。

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弟弟三兒也拿著補償款帶著母親走了,他們搬進了太陽新城。

樹再次受到了刺激,可他身體裡的自我依然很強大,強大到允許自己去幻想一些事來讓自己不那麼痛苦,幻想小梅還會回來,幻想他們會一起搬進太陽新城。

二豬和村長來到了他家,給他送來了搬遷費,因為覺得他神神叨叨的算得真準,也想讓他給二豬去去晦氣。

樹胡亂唸叨了一通,煞有介事,藉著何仙姑的名義,讓二豬給自己下跪磕頭。

從前欺負自己的人,如今畢恭畢敬地跪在自己面前,一雪前恥。

這種快樂和滿足感令人上癮,他再次幻想自己成了村裡的大師,連瑞陽礦業老總也派秘書來找他算開業時間,還特別邀請他去剪綵。

可現實依然毫不留情得把他打翻在地。

拆遷證明下來了,所有人都興奮地向前跑去,彷彿是朝著新生活與希望的方向,他們都將搬進太陽新城,成為一個城裡人。

樹卻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他跟著人群,也想向前走,可踉踉蹌蹌,摔倒在地。

別人的新生活對於樹來說,是什麼?

剛娶的媳婦走了,老母親和弟弟去城裡住進新房子了,他什麼都沒得到,全然只是失去。

村裡的房子沒了,家散了,地也被佔了,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根沒了。

血色的時代,有人吃人,有人流血。

樹只能緊緊抱住那棵大樹,那是他自己啊。

人挪活,樹挪死,可多年的種種,早已將他緊緊束縛,他早就不是人了。

他看到小梅回來了,大著個肚子,他要做爸爸了。

樹開心地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摸著她的肚子,笑得像是一個孩子,對她說,“小梅,咱們搬到新房子裡吧,把孩子也生到新房子裡。”

“走吧,咱走。”小梅開口說話了。

他愣住了,又咧開嘴笑了。

他知道了,這只是他的幻覺。

他永遠走不到新生活裡了,因為他是“舊的”,他是“老的”,他是樹。

他聰明、又清醒,在這一刻,清醒又聰明得徹底。

他真的瘋了,在這一刻。

誰都殺不死他,在這一刻,他選擇殺死自己。

抱歉,這種溫暖又幸福的幻覺,真的太美好了。

就像是太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