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18年,這位老人將衢州的街巷故事寫成了4本書~

歷時18年,退休老人陳錫祥陸續出版了4部記錄衢州街巷故事的著作,將弄堂裡本已隨風而逝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風花雪月甚至柴米油鹽、雞毛蒜皮,都變成了白紙黑字的雋永記憶。

《衢州街巷拾遺》(之一、之二)《天王塔探古》《水亭街舊事》4本書。受訪者供圖

陳錫祥一度覺得,自己只是盡一位老衢州人的本分,充當街坊鄰居的鄉愁縴夫。直到4年前,浙江傳媒學院的韓春燕博士慕名來訪,陳錫祥這才曉得,原來自己搶救發掘民間故事的舉動,在學界屬於“公眾口述史學”的範疇。

在學者們看來,歷史並非屬於王侯將相和成功精英們,只有書寫、記錄、分享身邊普通人的“小歷史”,才能構成細節更為豐盈真實的“大歷史”。

城市裡的鉅變時刻都在上演,當大多數人選擇向前看時,年邁的陳錫祥卻轉過身去逆行,抗拒時光洪流的奔湧,他渴望追趕遺忘的步伐。

每當陳錫祥又回到那些行走過無數遍的幽幽街巷、深深庭院,總會聽到新的故事,總會發現還有未曾拭去的歷史塵埃,總會愈發感慨——古城街巷是一部永遠也寫不完的書。

被“靈石”逆轉的人生, 就此浮沉街巷

陳錫祥新作《水亭街舊事》問世的過程,可謂一波三折。

先是家中遭遇重大變故,由於朋友企業的破產,作為貸款擔保人的陳錫祥,必須忍痛出售自己耗費大半輩子積蓄買下的房子,以填補還款差額。

圖為陳錫祥(左)在採訪下營街上的老住戶。 受訪者供圖

天降橫禍,萬念俱灰,那段時間,陳錫祥心亂如麻,感覺生活的天空中始終籠罩著巨大的陰影,壓迫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收拾物品搬家的時候,他陡然想起裝修時,那塊特意嵌在大門背後牆上的“陳姓牆界”石碑。

當年,正是這塊石碑,冥冥之中引導著陳錫祥開始了老街巷故事的追尋之旅,而此時,已被冷落許久的石碑似乎又在疾聲呼喚他,別忘了彼此的約定。

陳錫祥與買房人商量後,從牆壁上撬下了石碑,帶去了新家。青燈黃卷下,躁動的心復歸寧靜,《水亭街舊事》的寫作重新進入了正軌,沉浸在滄桑過往中的他,漸漸遺忘現實的痛楚。

埋下陳錫祥寫作種子的,正是這塊刻有“陳姓牆界”的石碑。受訪者供圖

當書稿交到出版社時,新的問題不期而遇。文稿中涉及的文革舊事內容難以過審,陳錫祥坦然以對,將40多篇文章全部刪去,與之前相比,他已不再糾結,顯然平靜了許多。

“星雲大師說過,人的痛苦往往不在所得太少,而是擁有和想要擁有的東西太多。想要獲得真自在,就要學會放下。這些年蒐集、整理、記錄衢州街巷故事的經歷,讓我漸漸明白,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放不下的事,一切終將過去,城市如此,人生亦如此。”陳錫祥感慨,追憶衢州古城的前世,讓他目睹了太多的“舊時王謝”化作煙波雲散,如同水亭街上曾經風雲一時的紅樓賓館,最終也是“繁華等幻、萬境歸空”……

紅樓一夢醒向何處?回望自己18年來先後著作街巷四部曲——《衢州街巷拾遺》(之一、之二)《天王塔探古》《水亭街舊事》的過程,陳錫祥會不自覺地聯想起與《紅樓夢》的關聯。

《紅樓夢》又稱《石頭記》,通篇似是靈石下凡後親歷的人間絕唱,而埋下陳錫祥寫作種子的,同樣是一塊刻字的“靈石”,也就是那塊“陳姓牆界”石碑。

那是2000年的衢城坊門街片區。推土機轟鳴而過,一幢幢白牆黛瓦的老宅成為斷壁殘垣,舊城拆遷改造正如火如荼。5月的一天,陳錫祥像往常一樣在南賽巷自家樓上向下張望,竟在不經意間看到樓下瓦礫石堆間隱約閃現一塊石碑。

跑下樓仔細一瞧,石碑上刻著“陳姓牆界”四個大字。“天下竟有這般奇事,彷彿這塊界碑就是我祖上留下來似的。”陳錫祥如夢初醒般大悟:“這塊界碑,曾經見證了多少巷陌傳奇,生活喜悲,而今卻被遺棄在家園廢墟上,即將消失。”

“什麼時候,人類對待歷史的遺存能夠真正做到幡然醒悟呢?”陳錫祥將“陳姓牆界”石碑抱回了家,唏噓不已的同時寫下《一塊界碑》,決定開始街巷文化的鉤沉尋訪之旅,以一己之力為後人留下些老城印記的文字與光影。

覺悟才知夢的意義,陳錫祥的退休人生,因這塊不知度盡幾世幾劫的石碑,變得與眾不同。

只有俯身貼近, 才能聽到街巷春秋的迴音

衢城上街與下街交匯處的十字街頭,曾是商賈雲集、信息流通的鬧市中心。老衢州有句俗語:“深山讀書,不如十字街頭聽杜(大)話。”學歷不高的陳錫祥對此深以為然,他相信行萬里路,同樣可以修得萬卷書的知識。

退休前,陳錫祥供職於衢州市醫藥公司,看護管理倉庫中的中藥材是他的主要工作。枯燥寂寞的工作之餘,他漸漸迷上了攝影和漫畫。

陳錫祥所作的水亭街舊日街景素描畫。受訪者供圖

1984年,陳錫祥用買來的二手海鷗牌120相機拍下了一幅農村少年餵鴨的照片,一舉奪得全市“春回大地萬象新”主題攝影比賽一等獎。自此以後,他便常常“機不離手”,邊走邊攝,漸入佳境。

而陳錫祥結緣於漫畫,更加偶然。上世紀80年代初,他還是個學徒工,必須住在單位宿舍。宿舍裡糊牆報紙上的漫畫引起了他的注意,閒暇時光,便照著報紙學畫漫畫。

昔日五聖巷居委會。

當時的衢縣掀起一股商品搭售風,市民到商店裡買東西,必須強制購買一件滯銷商品,一時間坊間怨聲四起。陳錫祥根據這一現象,畫了一張諷刺漫畫,後來以《嫁禍於人》為題發表在了《金華日報》上。

陳錫祥喜歡和別人聊天,對工作,對生活的細緻敏銳洞察,讓他的作品日後經常見諸於復刊後的《衢州報》上,而其中不變的主題就是“敢說真話”。

改革開放初期,社會思潮魚龍混雜。這期間,陳錫祥創作了不少代表了百姓心聲的諷刺漫畫,批評當時的市場亂象。

陳錫祥的自畫像。受訪者供圖

“一些動歪腦筋的賣雞商販,總想挖空心思增加雞的重量,比如在腳上捆上厚厚的稻草,強行灌土到雞的食袋,老百姓防不勝防。”陳錫祥說,自己是想借漫畫揭露社會中司空見慣卻難以改變的“潛規則”。

敢於直面社會的滄桑,恰恰造就了陳錫祥日後的文化自覺。

民間對衢州古城素有“三十六條街七十二條巷”“九樓八閣十三廳”之說。歷經歲月更迭,不少街巷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但弄堂裡的故事與傳說,或多或少地還流淌在人們的心中,下決心鉤沉古城故事的陳錫祥明白,只有俯身貼近,才能聽到街巷春秋的迴音。

陳錫祥弟弟陳錫華畫筆下的水亭門江濱一帶的衢州古城舊時街景。在陳錫祥看來,古城街巷是一部永遠也寫不完的書。受訪者供圖

騎著電動車,帶上相機紙筆,陳錫祥常常以一個傾聽者的姿態深入坊間,通過口述歷史、人本敘事的方式,將老人們記憶中的古城複製出來。

昔日南賽巷。

生活中任何時候,無論是買菜還是體檢、旅遊、吃飯,只要碰到老人,陳錫祥都會努力與他們搭訕,如果對方說自己是“老衢州”,他就會仔細地追問,家在哪裡,關於這條街巷印象最深的是什麼人?什麼事?

陳錫祥發現,通過田野式的調查,可以挖掘出不少地方誌書文獻中沒有收錄的記錄,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就像一位行走巷陌的文化拾荒者,為漫長的歷史拾遺補缺。

“你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我們在弄堂裡出生,歡快的哭笑,穿越弄堂。我們在弄堂裡聽故事。”

“你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1800年的穿越,只穿越了36條街、72條弄堂。夜幕降臨,復又黎明。黃昏的身影刻在弄堂的石板路上……”

陳錫祥寫下這首名為《穿越》的詩歌,以詩言志,抒發著自己對街巷的愛與戀,思與情。一去18年,他埋首於史志文獻中,潛伏於居民的腦海中,看見了城市古往今來的歡笑與淚水,洞察著城市的世相。

“並不是說我寫得多好, 而是寫到了他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6年前,當彙集276篇弄堂故事的《衢州街巷拾遺》出版之時,正逢陳錫祥的母校衢州一中110週年校慶。接二連三的同學會上,這部30多萬字的書迅速成了引發共鳴、炙手可熱的話題。

均已花甲之年的老同學,紛紛從書中“按圖索驥”,回憶自己和這座城市的青春。同學朱敏霞告訴陳錫祥,自己每晚都在看這本書,“讀著讀著,腦海中便浮現出兒時的往事,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一位本地作家感慨:這本書,拾起的不僅僅是街巷!

引發的漣漪還在不斷延續,當年的衢州全民讀書周書展上,《衢州街巷拾遺》亦躋身最為暢銷的本土書籍之一,參展的96冊書被一搶而空。

昔日獅子巷。

“相信每個衢州讀者捧起《衢州街巷拾遺》時,都會找到一種親切感,這並不是說我寫得多好,而是寫到了他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本書勾起的正是記憶中的故鄉原風景。”受此啟發的陳錫祥信心大增,決定將街巷文化尋訪之旅繼續堅持下去,試圖寫盡衢城的“名堂”。

這以後,陳錫祥又窮盡8年時光聚沙成塔,陸續收穫了《衢州街巷拾遺》(之二)《天王塔探古》《水亭街舊事》三本書。

有人評價,翻看陳錫祥的街巷故事叢書,不會感到閱讀史書的緊張和壓力,它突破了條條框框的制約,藉助輕鬆短小的篇幅和漫畫民諺等靈活組合形式,訴說著往昔歲月。這種感覺,就像兒時坐在巷口的大樹下,愜意地聽外婆搖著麥稈扇講故事。

故事裡有歡喜,故事裡也有遺憾。《水亭街舊事》出版後,陳錫祥帶著新書來到水亭門街區,想把喜訊分享當年受訪的老街坊們,無奈轉了一大圈下來,竟找不到幾位。“街區變漂亮了,原住民卻被搬離出去,其實他們才是這片街區的根。”陳錫祥嘆息道。

把根留住!實現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絕非易事。

昔日水亭街。

回望所著厚厚的街巷故事叢書,再放眼如今市井煙火氣息濃厚的水亭門街區,陳錫祥總感覺這片歷史文化街區有些愧對“歷史文化”之名,“天王塔院至今還是空的,許多名人故居和歷史建築也沒有得到有效展示和利用,文化內涵空洞缺失……”

18年的走街串巷,陳錫祥從上千人的口述資料中一點點撥開歷史的迷霧,找到被遺忘的老衢州弄堂,他執著地堅信,通過街巷故事叢書,亦可以溯古述今,尋覓連接通向未來的大道。

偶有閒暇週末時光,陳錫祥會帶上自己寫的書,出現在水亭街上的南孔爺爺的書房。年幼的孩子們瞪大眼睛,翻書追問,聽他娓娓道來陌生的古城往事。

看著那些洋溢青春的好奇面龐圍坐相聚,陳錫祥內心陣陣激動,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從前少年時的童謠:

“城門城門多少高?

三十六丈高。

騎白馬,背大刀,

城門洞裡走一遭。

城牆城牆多少長?

三江水樣長。

吃燒餅,

看杜(大)水,

拉轉鷂倪(風箏)轉一圈。”

城還是那座城,只是人已非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