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於缺陷的可愛,耳朵耷拉、花色奇特……你的寵物有馴化綜合徵嗎?

可愛有沒有具體的定義?

至少這個概念,在寵物身上是可以具象化的。

例如它們軟趴趴的耳朵,就不知正中了多少人的紅心。

其實不僅僅是耳朵,只要細心點你總能發現這麼一個事實。

相比它們的野生祖先,這些馴化過的動物總有一系列激萌的特徵

就像被打上印記般,它們臉龐更圓更扁、吻部更短、牙齒更小、尾巴更短等。

不信可以與它們的祖先做個對比,狗與狼、家豬與野豬、奶牛和原牛、家兔與野兔等。

那麼這些動物僅僅是為了表現得更萌、更可愛來討人類歡心?

還是人類從一開始,就對所有這些可愛的特徵進行過刻意的挑選?

事情可能遠比我們想象中要複雜。

查爾斯·達爾文

其實早在140年前,查爾斯·達爾文就發現這類奇特的現象了。

不過連達爾文本人,也未能探明其中原因。

所以這個難題,也是遺傳學中最古老且又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

最開始,引起達爾文注意的,是自家育種的各類鴿子。

之後他更將自己的研究擴大到幾乎所有家養動物中,從雞、鴨、貓、狗到豬、牛、羊和馬。

於是到1868年,那本900頁厚的《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化》就這樣面世了。

與它們的祖先相比,這些被人類馴化過的動物,除了更溫順外,還共同表現出了一系列獨特的外貌變化。

它們的耳朵變軟下垂、臉變圓、口鼻變短、顱骨變小、尾巴更短更卷。

特別是它們的皮毛,更是出現獨特的各式斑點,例如黑白相間的馬、各種花貓等。

對於這些馴化後出現的特徵,現在也有個統一的名字——“馴化綜合徵”(domestication syndrome)

其實反觀自然界的野生動物,上述性狀都是極少出現的。

例如除了大象之外,還真的沒有哪種野生動物的耳朵是耷拉著的。

而這在家養動物中則遍地都是。

又如皮毛出現的白斑,在家養動物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什麼黑白花狗、貓、牛、馬、豬等。

但在它們祖先的身上,這一性狀卻幾乎沒有出現過。

當時,達爾文自己也對這些性狀的出現,作出了一些嘗試性的推測。

或許擁有某些共同性狀的動物,是人為干預下得以保留下來的。

如黑白相間的色塊能使丟失的家畜更容易被找到;

耳朵的下垂是因為有了人類的庇護,很少受到其他動物的威脅,從而丟失了堅挺的耳朵;

但到目前為止,這些假設大都只針對個別特徵提出。

很顯然,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這些性狀會同時扎堆出現。

直到有一群“寵物級”銀狐在實驗室中被培育出現,遺傳學家才瞥見一絲端倪。

這個實驗始於1959年,到現在已經有近60年的歷史,卻還在繼續進行著。

銀狐其實是黑化(Melanism)的赤狐(Vulpes vulpes),通體黑色或灰色,只有尾巴尖兒上有一撮白毛

首先,銀狐的皮毛是極其珍貴的,蘇聯政府當時是希望通過養殖銀狐來獲取皮毛。

而遺傳學家迪米特里·巴利耶夫(Dmitri Beliaïev),正是皮毛動物研究中心的頭兒。

不過,巴利耶夫關心的可不是這些皮毛。

他做這個實驗的主要目的,更多是為了重現人類將狼馴化成狗的過程

巴利耶夫與他飼養的銀狐

巴利耶夫假設,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就是根據馴服度來挑選家養動物的。

例如只有溫馴、與人親近的狼,才會被留下,最後丟失野性成為了狗。

於是馴服度,成為實驗中育種的唯一標準

實驗開始,巴利耶夫先從農場挑選出了130只與人親近的銀狐。

待這些銀狐長大、繁殖後,繼續從中挑選出性格最溫和的一批飼養。

如此反覆,才經過三、四代的人工選擇得到的個體,就已經會像狗一樣搖晃尾巴回應飼養人員。

再過兩代,它們的行為就更像狗了。

不但會對主人嘀咕、嗚咽,還會舔主人的臉龐示好。

不出十代,這些寵物級銀狐就已經與狗狗幾乎無差,甚至會聽主人發號司令,完成取物等任務。

但重點來了,隨著這些野生狐狸性格越來越溫馴。

它們的外表也發生了驚人的改變,普遍都出現了前文提到的“馴化綜合徵”。

更短的吻部,較小的牙齒,耳朵變軟,尾巴變短...

值得一提的是,就連銀狐最值錢的皮毛,也變得斑駁起來,出現了各種花色。

從這整個實驗過程看來,這些可愛的性狀還真不是人類故意挑選出來的。

因為當初的育種選擇標準,只有性格這一項。

這些外貌特徵,反而更像是在挑選脾氣更好、更溫順的後代時產生的副作用。

不光是銀狐,類似的效果還出現在了美洲水鼬和大鼠的馴化實驗上。

科學家們正抱著可愛的小狐狸

那麼問題來了,溫馴的性格,是怎麼跟這一系列可愛的外貌特徵捆綁在一起的?

難道真有“相由心生”這回事?

2014年,終於有科學家提出了一個更靠譜的新假說:

導致了所有這些性狀的“元兇”,正是一類特殊的細胞——神經嵴細胞(neural crest cells)。

在神經管形成的過程中,一些位於神經板兩側的細胞會從外胚層遊離出來,形成位於外胚層之下,神經管之上的神經嵴。

在發育的過程中,原本位於身體背側的神經嵴細胞會遷移至全身各處,繼而發育成一系列功能不同的組織細胞。

包括了頭骨大部、耳軟骨、身體表面的黑色素細胞以及牙乳頭等等。

發育中的胚胎,神經嵴細胞從紅色箭頭指示的方向從外胚層向中胚層遷移

而最值得注意的,便是神經嵴也會影響腎上腺和交感神經系統的發育水平。

這兩者在恐懼和壓力的反應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決定動物作出戰鬥或逃跑”的反應。

其中更低的腎上腺素水平,會讓動物更少地感到緊張和害怕,也更有利於人類馴養。

前面實驗中的被馴化後的寵物級銀狐,其腎上腺素的水平就明顯低於未被馴化的同類。

說到這裡,答案似乎就已經呼之欲出了。

人類在馴化新的物種時,最關心的便是馴服度。

而溫順性格的生理機制,則與腎上腺和交感神經系統的發育滯後有關。

因此反過來說就是,我們將與人近親的動物留在身邊時,往往就已經選擇了那些神經嵴細胞發育有缺陷的個體。

神經嵴細胞對“馴化綜合徵”的影響

所以這也引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在得到更溫馴動物的同時,所有哪些與神經嵴細胞發育缺陷有關的特徵,也會在無意間被篩選了出來。

這也是動物性格,為什麼會與各類形態學特徵捆綁在一起的原因。

例如馴化的動物身上出現的各種斑點,就是因為控制毛色的黑色素細胞都來自神經嵴細胞。

而最容易出現色素缺乏的區域,如喉下、眼部以上、爪子及尾部等,也正是神經嵴細胞最後遷移到的部位。

此外,馴化過程中出現的面部骨骼變小(包括吻部縮短、下頜減小)、牙齒縮小、耳軟骨下垂等“馴化綜合徵”,都可以用神經嵴細胞的變化解釋清楚。

當然,以上只是解釋“馴化綜合徵”的一個假說而已,目前還有很多問題和不確定性需要被檢測證明。

不過基於“馴化綜合徵”,還有一些更加大膽的假說。

有學者認為,在現代人的進化早期,我們人類也經歷著與這些動物相似的馴化過程。

尼安德特人與我們智人的關係,也有些類似於未被馴化的狼和狗的關係。

相對尼安德特人,我們擁有短小的臉、更小的牙齒、不突出的眉弓。

就算一直被認為是聰明標誌的腦容量,我們也是比不上尼安德特人的。

從猿到人的進化過程中,腦容量是一直上升的。

但很奇怪的是,在最近的時間段(1.5萬年,在進化的歷程中是極其短暫的),人的大腦容量出現了一種相當陡的下降態勢。

智人與尼安德特人頭骨

對此的解釋,便有科學家用到了“自我馴化”一詞。

不同於其他動物的“被馴化”,我們人類是自己“馴化”了自己。

對早期人類而言,更不具攻擊性、自制力強大、不易怒且表現得更願意合作也是一種優點。

在偏好較弱攻擊傾向的生態位中,那些擁有以上特點的個體,也更容易生存和繁殖。

到某段時間的生態位就已經能提供較為充足的營養來源了。

因此為爭奪食物而打鬥就顯得毫無必要,更不利於整個族群的血統傳承。

於是那些攻擊性過強的同類,會不斷被拋棄

例如女性會發現攻擊性較弱的男性更有吸引力,是因為他們會更好地照顧後代。

又或是那些不斷惹事的惡霸,會被從容地處刑——殺掉或驅逐出群體。

證據是按照遠古流傳下來的原始部落傳統,每一代人中至少有10%的青年男性會被處以極刑。

而關於自我馴化的假說,其實在人類的近親——倭黑猩猩的身上也有體現。

與充滿強姦、兇殺和內鬥的黑猩猩相比,倭黑猩猩幾乎都是和平主義者

此外,它們也有較小的頭骨、犬齒更短等特徵。

美國杜克大學的布萊恩·黑爾(Brain Hare)的研究就認為:

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共同祖先在100-200萬年前,就因剛果河的形成被分成了兩波。

倭黑猩猩(左)黑猩猩(右)

這也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生態位

北方種群因為要和大猩猩爭地盤搶食物,就變成了攻擊性更強的黑猩猩;

而南方種群則因為環境安全輕鬆,則演化成了不好鬥的倭黑猩猩。

由此可見,自我馴化現象可能比人們過去認為的更加普遍。

倭黑猩猩也被稱為“嬉皮猴”

雖然想要將自我馴化基因所賦予我們的生理、心理和行為的特徵解釋清楚還需要花更多的功夫。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開一下腦洞。

其實相對其他被淘汰了的人種,我們人類也與寵物一樣擁有著更可愛的外貌。

至少外星人想要養寵物時,應該也會選擇更溫順、文明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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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Tecumseh Fitch.寵物是怎麼長出奇特斑點和耷拉耳朵的?.貝塔-魚譯.果殼網.2015.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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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hleen McAuliffe.If Modern Humans Are So Smart, Why Are Our Brains Shrinking?Discover.2011.01.20

Colin Barras.The tamed ape: were humans the first animal to be domesticated?.New Scientist.2018.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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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簽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