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在外的500萬武漢人:一夜之間,嚐遍人間冷暖

回家成了武漢人必須面對的一場考驗,他們中有人被拒絕、被排斥,在暗夜中心急如焚,求助無門 ; 也有人被善待、被溫暖。這些善與暖,終會照亮他們的歸家路。

李沐恩從沒想過,自己會一個人在杭州一家醫院的隔離病房度過春節。

1月19日,在武漢工作的李沐恩到杭州出差,一到酒店,她就感覺自己有些低燒。她去藥店買了藥,但吃下後全吐了。那時,關於“新冠肺炎”的消息已經傳出,但和大多數武漢人一樣,李沐恩並沒太在意。

1月20日,鍾南山首次肯定新冠肺炎“人傳人”。/央視新聞

1月20日,當鍾南山肯定新冠肺炎存在人傳人後,一切飛速變化,病情仍未好轉的李沐恩有點慌了。22日下午4點,她一個人來到醫院,先去了發熱科,測了體溫,低燒。她告訴醫生,自己常會嘔吐,對方建議她去消化科。

在消化科門口,李沐恩被攔下,再測體溫。護士問:“從哪來?”“武漢。”李沐恩答。至今,李沐恩都記得護士略帶驚恐與戒備的眼神。之後,她被帶回發熱科,“5點左右,我就進了隔離病房”。

李沐恩所在醫院的隔離房間,能放下三張病床。/受訪者供圖

那是一間有三張病床的房間,只有李沐恩一個人,“但是所有洗漱工具,包括衛生紙都要自己想辦法買”。李沐恩在杭州沒有朋友,她只能託醫生幫忙帶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被隔離,代表著24小時不能出病房。李沐恩聽著門外護士的腳步聲,幾乎都是用跑的,“說話的聲音也疲憊,或許大家都沒想過疫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最初的三天,李沐恩一直低燒,“沒有用藥,只有醫生送來的飯和水”。入院那天,她需要交預付款200元,“醫院幫訂盒飯,出院的時候多退少補”。

李沐恩(化名)在杭州某醫院隔離時的伙食。/受訪者供圖

隔離病房24小時亮著燈。大年初一那天,仍在發燒的李沐恩和父母通了電話後,開始不斷刷手機,直到凌晨4點仍無睡意,“看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我感覺自己精神都出了問題”,她擔心自己,也擔心身在黃岡的父母,“我需要一點溫暖的東西,讓自己有希望”。

被隔離那段時間,李沐恩的內心也發生著變化。最初她恐懼的是疾病本身,之後她擔心的是自己的武漢人身份。

1月26日,武漢市市長周先旺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有500多萬人離開武漢。此後,李沐恩不斷從手機上看到這樣的消息:隨著疫情日漸嚴重,類似她這樣出門在外的武漢人,逐漸被人當作“瘟神”——

1月26日,武漢市長周先旺稱,因為春節和疫情的因素,有500萬人離開武漢。/央視新聞

一開口,就會遭遇各種異樣目光;住酒店,會被拒絕甚至被驅趕;有些人的身份信息被洩漏;“鄂A”牌照的私家車,被圍堵被砸⋯⋯

武漢人,四處流動的武漢人、不聽勸解的武漢人,成了大家討伐甚至痛斥的對象。然而,和李沐恩一樣,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在封城前離開的。

往日的武漢站。1月23日凌晨,武漢宣佈封城。/圖蟲創意

他們中,有外來務工人員,有在武漢讀書的大學生,也有武漢本地人,由於遲到的預警,他們照常返鄉、探親、旅遊。

一道封城令,將他們阻隔在武漢之外。“可我們同樣是這場災難的受害者啊,”李沐恩很委屈,“我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躺在這張病床上,

一天之內就能感受到太多冷暖”

李沐恩有時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在醫院隔離三天後,燒退了。

這對她無疑是個鼓勵。

她記得發燒那幾天抽了很多血,“第一天抽了一次血,我目測大概是10ml的管子抽了13管,50ml的抽了4瓶”。退燒後,仍需抽血,“大概是2管10ml、2管3ml,抽到左臂抬不起來。但我每天強迫自己吃飯,增強抵抗力”。此後,結合核酸檢測以及CT檢查,在隔離8天后,李沐恩被排除“疑似”,可以出院了。

疫情下的醫護人員都在超負荷工作。/圖蟲創意

住院期間,李沐恩就已經著手聯絡杭州的酒店,“一聽說是湖北來的,基本都會拒絕”。終於找到一家,李沐恩喜出望外,只是幾個小時後她被告知,這家酒店停業了。

她也找過政府定點的可以收留湖北人的酒店,但負責人告訴她,入住酒店的人已經很多,如果她來,不能出房間門,“人家說得很委婉,不能完全肯定酒店裡所有人都是健康的,所以我去住,也有被感染的風險”。

眼見酒店機會渺茫,李沐恩開始找街道辦幫忙,因為對方有隔離區。街道負責人同樣委婉,他們告訴李沐恩,如果她能找到地方住,最好自己找,實在不行再和他們聯繫。

疫情之下,能找到一間酒店休息,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圖蟲創意

李沐恩索性在朋友圈求助。有人幫她轉發,但回應者寥寥。一度,兩個開民宿的朋友告訴她,可以去民宿住,但後來又說不行,因為街道辦還有派出所不同意。

“躺在這張病床上,我一天之內就能感受到太多冷暖。”李沐恩覺得,“人性真的是兩面,善和惡都有,在災難面前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我經歷了被拒絕,經歷了不理解和責備,但最終還是有人願意站出來幫忙。”

出院後的李沐恩住進一家民宿,她還需隔離14天才能出門,“每天垃圾放在門口,老闆會叫人幫我收,叫外賣的話管理人員會專門送上來”。對於這個全新的“家”,李沐恩很滿足,“至少可以關燈睡覺了”。

幸好,還有民宿。/受訪者供圖

和李沐恩一樣,張平一家在得知武漢封城後,也意識到,家,暫時回不去了。

1月19日,張平和妻子、孩子從武漢出發,到新加坡旅行。這本應是一次期盼已久的快樂之旅,然而,23日之後,唯有孩子依舊是快樂的。

24日,當飛機從新加坡起飛,張平和妻子清楚,此時已不可能回武漢。航班最終降落至杭州蕭山機場,由於116名武漢乘客中有人體溫較高,張平一家和其他旅客一同被杭州政府安排進機場旁的一家酒店隔離,“住宿、餐食全部免費”。

“來了之後,每個人都唾液採樣,每天都要量體溫,有專人穿著防護服送餐,餐食每人每天至少50塊錢的標準。”張平說,據他所知,這些被隔離的人中,沒有再發生疑似或確診病例。但他也理解,不少浙江人對於他們這些被“空投”到這裡的武漢乘客的不滿,“換做我,也一樣不願意”。

張平每天期盼的,都是趕快回家,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個願望何時實現。“我做的是二手房交易,小本生意,如果武漢的流動人口變少了,或者人們不在武漢租房、買房,我的收入也會受影響。”

從隔離至今情緒始終平靜的張平,說到這兒,有些焦慮。

在這樣的緊要關頭,

不該讓武漢人感覺孤立無援

但張平的焦慮,遠沒有王楠的來得兇猛。

同樣是春節前,王楠一家從武漢啟程到江西九江旅遊。

同樣是23日,知道武漢封城,王楠知道無法返鄉了,他首先要給家人找到落腳的地方。

在給多家酒店打電話,都得到同樣的回覆——“沒有空房”後,王楠在網上找到了公益組織BottleDream。疫情爆發後,BottleDream就開始搭建信息平臺,幫湖北同胞尋找住處,他們蒐集了全國可以接待湖北籍遊客的酒店信息,在網上發佈。

志願者們自發整理了可接待湖北籍遊客的酒店信息。/@BottleDream

王楠找到了BottleDream的對接人吉娜,後者給了他當地疾控中心的聯繫方式,但電話始終佔線。

眼見這條路不通,吉娜開始幫王楠一家聯繫當地派出所,“派出所讓找消費者協會,消費者協會讓找衛健委,衛健委告訴我們有兩個酒店可以接收”。吉娜將消息轉告王楠,然而當這家人趕過去,還是被拒絕了。

“那時是晚上9點,九江很冷”,看著孩子凍得瑟瑟發抖,王楠心急如焚。無奈之下,他又找到了吉娜。“我們開始了新一輪聯繫。”吉娜說,此後是市監局出面和酒店協調,“告知他們,你們是定點酒店,如果不收,就會到消協投訴”,最後酒店收下了這家人。

彼時,已近午夜。

夜幕下的九江。/圖蟲創意

“我能理解為什麼很多酒店不接收武漢人,因為一旦有人是感染者,在缺乏相應的防護措施和解決方案下,盲目接收只會讓事態更嚴重。但他們的城市生病了,不是他們的錯。”

吉娜說,27日傍晚起,他們發現有越來越多的酒店被劃入政府接納湖北籍遊客定點酒店。“但每個地方、每家酒店的接收要求不同,所需出具的證明也不一樣。”

她記得,有酒店需要到居委會開證明;有的則是到酒店後,工作人員先上報,之後送入住者做體溫檢測;還有一些政府定點酒店,配有醫生、護士,人來便可入住;另外一些酒店明確表示,要通報當地衛健委才能入住。

“沒有統一規定,也就沒有通用的解決方式。”這無疑會增加吉娜團隊的溝通成本,“但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吧。處在疫情中心的武漢人,其實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們比我們更希望這場災難儘快過去”。吉娜說,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不該讓武漢人感覺孤立無援。

“下著雨,冷得要命。

起碼要給武漢同胞一種尊嚴”

“流浪”在外的劉芳,體會過和王楠一樣的無力感。

1月18日,劉芳和父母、丈夫以及兩個子女從武漢出發,駕車到海南過年。他們分別在湖南長沙、郴州嘉禾逗留,22日抵達廣東茂名,入住濱海新區一個旅遊景區內的酒店。

鄂字頭的車牌很快被其他住客發現,眾人“如臨大敵”。遭到投訴後,劉芳把車牌卸下。酒店也把他們一家安排到未對外開放的別墅區,每天由工作人員送餐。

此後,隨著廣東防控升級,旅遊景區關閉,劉芳預訂的酒店到期了。年初二,一家人駕車離開。

然而,要去哪呢?劉芳把車停在路邊,一家人想了整整4個小時。

流落在外的武漢人,不知道該去向何方。/圖蟲創意

之後,她向當地政府求助。那時濱海新區還沒有設置健康觀察定點酒店,政府先後找了廢棄的養老院、小學,又協調了幾個地方都沒成功,最後這家人被臨時安排在幾間閒置的板房裡。

“板房外長著雜草,一片荒涼”,劉芳當時就哭了。丈夫安慰她:“理解人家,畢竟大家都怕。”

整夜無眠的劉芳在凌晨4點發了一條朋友圈:請尊重流落在外的同胞。

天亮後,有朋友給她發消息:湛江徐聞有願意收留武漢人的酒店,當地政府免費提供飲食,由政府工作人員值守,一旦發生疫情,還能及時送往相應的醫院。看到消息的那一刻,劉芳又哭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有人忽然給了你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年初三,當劉芳帶著家人住進徐聞華通酒店時,那裡已經接收了超過110名湖北人。“早晚量體溫,每天送三頓飯。還有許姐這樣的志願者,組織盒飯、口罩的發放。知道我們愛吃辣,許姐還從家裡帶來辣椒送給大家。”

人稱許姐的許程聰特別拉了一個微信群,群裡有志願者和所有滯留在徐聞的湖北客人,名字叫“湖北的同胞們有困難我們一起扛”。每天群裡最多的信息就是代購物品接龍,志願者免費為湖北客人“跑腿”,幫他們買洗手液、衣架、嬰兒奶粉,有人要瓶裝白酒且指定42度,有人想要“老乾媽”。甚至有群裡的湖北人開玩笑:“疫情過後,我們兩個地方的人要相親啊。”

災難面前,人人自危是常情,只是當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沒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隔離病毒,不隔離愛。/圖蟲創意

所幸,徐聞這種模式逐漸被不少地方政府採用。此外,很多普通人也行動起來。

在長沙,有市民擔心酒店不夠住,將自己的住房騰出,提前消毒,無償提供給滯留的武漢旅客;有餐館老闆免費給武漢旅客上門送早餐,在每份早餐袋裡留下紙條——“我們是親如手足的兄弟姐妹”;

有老人看到坐在一輛“鄂A”車裡的小夫妻沒吃沒喝,把剛買的饅頭、麵包、飲料全給了他們,那天下著雨,老人抹著眼淚說“誰家孩子出門都讓人心疼啊”;

鼓浪嶼家庭旅館協會會長收留了無數滯留在鼓浪嶼的武漢人,“下著雨,冷得要命,讓他們去哪兒”?他說,起碼要給武漢同胞一種尊嚴⋯⋯

照顧弱小,保持正直、善良與勇氣,或許是災難之中人類迸發的最高貴的情感。

劉芳記得,有一天她站在酒店窗前向下張望,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正來來回回騎著小車玩耍。寒風料峭,他的彩色外套特別鮮亮。孩子戴著口罩,但眼睛似乎一直在笑。

那一刻,劉芳知道,生活仍在繼續,這也許就是它的迷人之處。

(應受訪者要求,李沐恩、張平、吉娜、王楠、劉芳均為化名)

✎作者 | 宋爽 羅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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