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令人傷心的兩件事，英雄遲暮，美人白頭。後來我發現，美人變老，沒那麼可怕。即使臉上皺紋多一些，只要骨子裡的自信從容還在（甚至還更多），依然攝魂。
怕的是，美人流落於亂世。就像曹雪芹寫的，“玉帶林中掛，金簪雪中埋。”美仍然是美的，可惜心氣被生活蹉跎了消磨了，於是美變得混沌，變得憔悴，變得黯淡，再照不出從前那樣銳利的光。
這番感嘆，是我看了電視劇《如果，愛》得出來的。誰能想到，一個24歲就拿了金像獎影后的人，14年後會跑來演師奶八點檔。
是，張柏芝10年前也演過電視劇《周璇》，那時候至少還帶著些許文藝腔調，跟她搭戲的是潘粵明何琳，還不算徹底犧牲掉品格。
這一次，張柏芝在劇裡演了一個喪子的家庭婦女，被豪門婆婆刁難，被冷漠老公嫌棄，遭遇年輕強勁的小三，心灰意冷之下她準備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這不就是低配版的《我的前半生》混搭美顏版的《回家的誘惑》？
一張高級的電影臉，突然落進粗製濫造的狗血電視劇裡，總不是一件讓人舒心的事。更何況是張柏芝這麼一張美得無出其右的神顏。
就算是在電視劇簡陋而高飽和的打光下，張柏芝的那張臉依舊很耐看，360度的無死角，五官精緻得嚴絲合縫，多一點都是浪費，少一點都是缺憾。其他任何女演員往她身邊一站，都被映射成了毫無存在感的木頭樁子。
將近40歲的張柏芝，仍是美的。只是這美的穿透力已變得很有限。她再沒有了當年電影裡的那種靈氣與入神。僵硬尷尬的配音不必說了，要命的是張柏芝根本演不出一個家庭婦女的失魂落魄，她的舉手投足間都有種貴婦剛起床的散漫，像是在拍時尚雜誌封面。
有好幾場她想念兒子崩潰大哭的戲，張柏芝全都是如出一轍的悲苦表情，整張臉為了擠出眼淚都猙獰到變形，結果還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想當年張柏芝可是數個“1、2、3”就可以落淚的演員啊，拍雜誌的時候還可以控制單眼落淚，讓淚垂懸掛在半邊臉上。
有一些女演員是臉漸漸地垮了回不去了，演技卻越來越好，戲路越來越寬闊，看著她你只會覺得人生沒有虛度。比如張曼玉、章子怡。也有一些女演員，猛地一回首依然驚豔歲月容顏保鮮，但再一回眸，你發現她眼神裡空空如也，沒有積澱，也沒有閱歷。
我不想承認，張柏芝就是後一種。從來都沒有過也就算了，最難教人放下的是曾經擁有。張柏芝的演技，就好像杜十孃的寶箱，本是來之不易的心血，一夜之間全都投了海。
張柏芝19歲的時候，去試鏡《喜劇之王》。周星馳遞給她一支筆，要她假裝演抽菸。結果張柏芝說，“不行啊，你給我一支真的煙。”接著就拿著煙，熟稔地抽了起來，當時周星馳就覺得，柳飄飄非她不可了。
一般人剛接觸演戲，都會犯怯，放不開來演。但張柏芝是真的有天賦，從沒有表演經歷的她，居然一對著鏡頭就可以馬上入戲。雖然每個動作尚需要導演手把手地教，但她都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場柳飄飄在出租車上哭崩的戲，導演李力持說我幫不了你，柏芝很輕鬆地答，我可以。第一次雖欲哭無淚，但很快漸入佳境，之後李力持已經滿意，張柏芝又主動要求多拍一條，希望更動情些，於是就有了車上那一幕經典的哭戲。
都知道，周星馳在片場兇起來是很嚇人的。拍《少林足球》的時候，星爺把趙薇這種大大咧咧的人都罵哭過。但他不敢罵張柏芝，反過來倒是張柏芝經常罵他對他大發脾氣。周星馳認了，不捨得罵回去，他說張柏芝是一百年都還沒有一個的天才。天才怎麼能罵呢？
星爺的確沒看走眼。演完柳飄飄，張柏芝又演了《星願》裡的小護士，次年就拿了19屆金像獎的最佳新演員。常人都需要磨礪好幾年才能爭取到的成績，張柏芝伸伸手就夠到了。不是天才是什麼？況且還是一個長得那麼好看的天才。
2001年，張柏芝拍了徐克的《蜀山傳》，她在電影裡的造型，跟早年林青霞在《新蜀山劍俠》一模一樣，甚至兩個人眉目間的倔強神氣，也是隱隱相似。於是，張柏芝又有了個綽號叫，“小林青霞”。
從綽號也能看出來，圈內對張柏芝的期望是很高的。同年，她跟韓國導演拍了《白蘭》，拿了韓國大鐘獎的影后提名。2003年，杜琪峰找張柏芝跟劉德華演了《大塊頭有大智慧》，緊接著爾冬升又找張柏芝跟劉青雲演了《忘不了》。別人兜兜轉轉才能求到的好資源，張柏芝就這麼接二連三地撞上了。
爾冬升對張柏芝的評價也很高，他說范冰冰是明星光環太大心思根本不在演戲上的女演員，張靜初是很認真但用力過猛缺乏自行領悟能力的女演員，唯有張柏芝，是會演又有天賦的女演員。
“記得和她合作《忘不了》，有一場戲是她遠遠看著劉青雲，面帶笑容。但是她完成得要超出我的想象，那場戲她的表情把握的很有層次，甚至我沒有照顧到的一些意思都被她演出來了。這就是導演喜歡的演員。”
有一場小慧與大輝在菜市場爭執的戲，大輝為了點醒小慧，殘忍地告訴了她前男友去世的真相，小慧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感覺苦心營造的美好世界崩塌。從隱忍到懷疑再到最後的崩潰爆發，張柏芝演的小慧，情緒層層遞進，一步一步把觀眾拉入感同身受的氛圍。
那一年，毫不意外地，張柏芝入圍了金像獎。別的女演員都只有一個入圍作品，只有她兩部作品同年提名，其中一部又拿了獎，真真兒的風光無限。
張曼玉拿金像獎影后的時候，是26歲，比張柏芝還晚兩年。兩個人的起點很相似，一個港姐亞軍，一個星女郎，最初都是憑著一張青春的臉蛋打動人，拿到了不少好資源。或者說，張曼玉的起點比張柏芝還點一些，她演了20幾部電影還一直被叫做花瓶，被認為不會演戲。
不同的是，張曼玉遇到了王家衛，突然就開竅了，她說，“王家衛為我打開了一扇門，使我明白：表演不僅僅是一種陳述，而是要發自內心，需要整個身心的投入，而不是光靠臉部或眼睛。”
張曼玉很努力也很自律，她不再一味地接無腦傻笑的商業片。蘇麗珍是她自己毛遂自薦演的，青蛇與金鑲玉的首選本來是梅豔芳，李翹本來該王菲演的，到最後大家都只記得張曼玉。
張柏芝沒遇到那個使她開悟的人，就算拿了影后也激發不起她對電影的熱愛。從8歲起，她的志願一直沒變，“我從小到大一直希望做一個好媽媽。”
她接戲也更看重片酬，因為有一大家子人十臺車要養，買衫買包樣樣都要錢。《忘不了》之後，幾乎沒再見過張柏芝接文藝片，爛片賀歲片拍了一部又一部。王晶說，張曼玉演了《阮玲玉》突破自己到了大乘境界，而張柏芝總差了一口氣，還是在靠天分演戲。
演戲全憑直覺，做人也全靠感覺，演了許多年，張柏芝還是圍著柳飄飄這樣的野蠻女友在打轉。
2003年，23歲的張柏芝，第一次上魯豫有約，對魯豫的所有提問完全不設防，很坦白的承認，我根本就抽菸，我根本就喝酒。個性直率的張柏芝，不喜歡這個惺惺作態的娛樂圈。她說，雖然我演技很好，但我演不來裝可愛。那時候的張柏芝已經做好打算，26歲結婚，28歲生子，30歲之前一定離開娛樂圈。
張柏芝真是說話算話。2005年，《無極》一次小範圍的記者採訪，她突然冒出了一句無厘頭的話，“我在《無極》上傾注了最多的時間和感情，我想走得很漂亮。”
《無極》，大概是張柏芝最後一部認真、用力拍完的電影，也提早為她的演戲生涯畫上了句點。2006年，她與謝霆鋒複合，閃電結婚。2008年，豔照門爆發。
很可惜，當時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無極》，也欣賞不了陳凱歌超前衛的藝術審美，謾罵的人很多。多年後再看《無極》，突然覺得陳凱歌很厲害。其他導演都只拍得出張柏芝的清純可人，只有陳凱歌拍出了張柏芝內心的蠢蠢欲動，還有那股子不得安寧的妖孽氣息。
陳紅演的滿神對張柏芝說：“你永遠都得不到真愛，就算得到也會馬上失去！”也是一語成讖。
張柏芝自己拿金像獎影后的時候，很淡定，大笑著上了臺，儘管聲音裡有些顫抖，究竟還是hold住了場面。10年後，謝霆鋒也拿了金像獎影帝。聽到老公在臺上用英文說，“感謝我太太陪我來，你一直很漂亮。但是今晚的你，格外迷人。”張柏芝突然止不住眼淚，哭得稀里嘩啦。
一個月後，傳來了張柏芝跟謝霆鋒離婚的消息。
離婚後的張柏芝，更無心拍電影了。她努力踐行著自己8歲時候的夢想，做個媽媽，做個好媽媽，做兩個兒子的好媽媽。她在家裡保留了兩張電影光盤，《忘不了》跟《河東獅吼2》，一部讓她在23歲成為影后，而另一部讓她在32歲變成最爛女主角。張柏芝不無後悔地說，都怪我那時太任性。
香港就這麼少了一位最佳女演員，是張柏芝的錯，也不是張柏芝的錯。她錯在任性怠慢，而更錯在時不我與的命運。豔照門之後，香港電影更加式微，遠遠比不上張曼玉當年的黃金時代，大導演都個個北上，用起了內地花旦，哪還有香港中年女演員生長的空間？
張柏芝回不去了，我們也回不去了。
要怪就怪張柏芝過分美麗吧，如果是個普通人樣貌，她可能選不上女主角，像星願那樣當個小護士偶爾買買衫買買包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彷彿也不錯，不必面對眾人的攻訐與訾議。
2011年，重上魯豫有約，張柏芝對周星馳說，沒有你就沒有我。而周星馳說，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我們總希望美的生命力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但她若撐不過，又有什麼錯呢？有些美，可能註定就是短暫而脆弱的，就像暗夜裡的曇花，開過就算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