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進城(微小說)

韓祥來這幾天,快要把自己悶成一隻發黴的葫蘆。你道為啥?原來自己那不爭氣的腰腿疼又犯了。不早不晚,正是春耕大忙季節。村裡滿大街瞧不見一個人影,有人忙得午飯都得在地頭上湊活兒。

韓祥來努力了幾次,勉強扶住土牆根兒,把沾滿泥土的钁頭放好,順勢拿衣襟擦了一下額頭的虛汗。走向北屋,正要開門,求食兒的一群雞追到身前,韓祥來一不留神,摔了一個趔趄。回身一踹腳,雞四散逃去,老腿頓覺麻酥酥的疼。

當下,韓祥來決定明天進一趟城。就去縣中醫院,好好把自己這陳年老病好好瞧瞧。農時不等人啊!

進得屋來,韓祥來躊躇再三,決定還是明天再進城。一是考慮,休息一天,如果腰腿疼輕點兒,那就不去城裡,莊戶人掙錢不容易,都是從土坷垃裡一點兒一點兒死摳出來的,能省一分是一分;二是病情實在不見好轉,也好趁空兒把自己打扮打扮。眼下,有些人就是怪,老以貌取人,莊戶人這個標籤,走到哪兒,都不大受人待見。遠的不說,但就坐個公交車,人家就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你,彷彿身上那蔥花兒味兒,遠比氯化氫還要厲害。

韓祥來,費力地半蹲在一隻鏽跡斑斑的鐵桶前,赤條條的把自己上上下下渾身洗了個遍,最後還不忘拿香皂在自己身上狠狠塗抹了幾遍,唯恐明天進城時,那丟人現眼的蔥花味兒,泥土味兒不合時宜的冒出來,給自己難堪。仔細刮掉腳後跟兒的老繭,穿上一雙補丁棉襪,準備工作算是完成。

第二天一大早,韓祥來沒敢動刀筷,怕沾惹異味兒。胡亂往嘴裡塞了幾口冷饃,呼嚕嚕喝了一碗昨晚吃剩的小米粥,一頓早飯也就算打發了。手提有些老舊但還算整潔的人造革提包,韓祥來別過村裡早出工人們異樣的眼神,向村外八公里的公交車站點走去。

來到目的地,聯運的鎮公交車已停靠在那裡。農忙時節,車上人不多,連韓祥來算上,超不過七個人。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打從上車那會兒,頭挨著手機,都沒肯挪開一會兒。還有一個體態發福的中年男子,時不時甩著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錶,自顧自的打著電話。韓祥來撿了一個後排靠窗的座位,坐定,瞄了一眼前排的一位老年婦女,看樣子像是去城裡給兒女照看孩子的。在她的腳跟旁,放著一兜春韭,那鮮菜味兒特別濃,特別能勾起人們食慾的那種。腳穿一雙高筒紅色馬靴,鞋面兒有些蛻皮,擦了很重的鞋油,味兒很衝,這鞋怕是穿別人倒下來的,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看到這些,韓祥來內心五味雜陳,頓覺眼底升起一團迷霧,一時令人看不懂這世界。

公交車一路走走停停,停停靠靠,頗有耐心的四處尋找客源。差不多耗了二十多分鐘,也沒再等來一個顧客。客車隨即提速,向下一站馳去。韓祥來正了正酸脹的身子,正暗自慶幸,客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嘶鳴著停靠在了另一個公交車前。車上的司機嚷嚷著:“大家都下車,到那一輛車上去,那一趟車先走!”“金錶男”顯得很不情願,高聲嚷嚷:“這是倒騰貨物,倒來倒去的,真煩人!”聽聞,公交車司機倒見怪不怪,一臉的平靜,並無意搭話。心想:“牛什麼牛!有本事的都去開法拉利了,誰還稀罕坐著破公交車?既然願意坐,就得兒按老子的規矩辦。一車拉這麼三五個人,掙個仨核桃倆棗的,你叫我拿什麼去養活老婆孩子?”韓祥來雖然有些憋屈,但卻識趣,默不作聲的尾隨眾人去了下一趟車。

剛走上下一趟車,老年婦女的身子尚未在車門口站穩,一個硬邦邦的聲音甩了過來:“不能把韭菜帶到車上,還要不要別人坐車了?!”韓祥來抬頭,就見公交車司機陰沉著臉,看那樣子,比韭菜還綠。老年婦女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扭捏著身子,四下尋找車內好放韭菜的角落。韓祥來此時被堵在車門下的踏板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司機見狀,再次吼道:“還磨蹭什麼?下車扔到車後背箱裡去!這次算了,絕沒有下次!”老年婦女唯唯諾諾,趕忙陪著笑臉,下車隨司機放好了菜。她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剛要開口,就見重重地關好車廂後蓋,司機又來了一句:“就知道光考慮自己!”老年婦女一時無語,心想:今天自己這是觸了誰的黴頭?還是欠了誰的三百大洋?真是的。若不是自己饞嘴的兒子,這兜韭菜就不會招惹這麼多事兒。

公交車一路向縣城駛去,途中又陸陸續續上了幾個乘客,本來是來回倒車,車內的空位已經不多,又加上耐不住性子等市內公交的人心急,就有人伺機搭乘鎮公交,這下,整個客廂就像灌裝的沙丁魚,乘客一時間,被生生擠在了一塊。但例外的是,老年婦女旁邊的那個空位,卻一直閒在那裡,人們寧願站著搖來晃去,也不肯坐到那裡,好像那裡堆著心驚肉跳的什麼病毒似的。

車進站,下車,韓祥來第一個要做事就是先去上廁所。市客運站人流多,廁所好找,不用愁認不出哪是小辮哪是光頭的男女間,盯著人們的進出,準沒錯,省的到別處內急時辨不清鬧笑話。痛快淋漓的解決完小便,韓祥來學著周圍人們的做法,擰開水龍頭衝去便液。洗把手,整了整衣服,他便向出站口走去。剛踏上候車區,走了沒幾步,迎面走來一個女清潔員,只見她盯著自己的腳下看,只看得韓祥來有些窘然。韓祥來下意識的低頭去看自己的雙腳,一時竟僵在那裡,生怕自己的腳上的泥,又惹上麻煩了。心想:不能呢?途中自己就只倒了一次車,那還是在柏油路上。再一看,韓祥來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早上走的匆忙,準備的鞋墊換錯了,一隻髒兮兮的鞋墊,不知什麼時候,像鱷魚的嘴巴,在腳面上伸出來。韓祥來來不及多想,彎腰取出鞋墊,快速裝進褲子口袋裡,滿臉窘迫的向清潔員一笑,極不協調的走出了候車大廳。

站外,出租車司機,熱情招呼著儀表不凡的乘客。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第一時間,被陽光燦爛的笑臉接走。韓祥來看了看公交站牌,詢問了一下中醫院的大致方向,拖著酸脹的腿向中醫院走去。

來到醫院門診,就診的人並不多。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如今人們看中醫的並不多。雖然天才半晌,但醫院卻是門可羅雀。進的門前,韓祥來小心翼翼的走進門診室。就聽一個女大夫哼了一聲:“有醫保嗎?”韓祥來陪著笑臉趕緊答話:“沒趕得上入呢?”其實,此時韓祥來說了假話,不是沒來得及,而是他嫌這幾年的醫保費水漲船高,入不起。又聽女大夫“哦 !”了一聲,頭仍埋在那一圈瀑發裡,眼睛盯著手機,遲遲不肯挪開。過了好一會兒,她捋了一下自己的秀髮,露出半張畫過濃妝的臉,側頭向韓祥來望了一眼,拿筆在指尖上優雅的轉了一圈兒,然後拖過眼前的一張處方籤,淡淡的問道:“得了什麼病?”韓祥來心想:瞧這話問的,要是知道得了什麼病,我還用得著大老遠跑你這兒來瞧?不過,不敢造次,韓祥來老實回答:“俺也不知咋回事?就覺得這幾天腰腿疼得厲害!”女大夫聞聽,又淡淡的“哦”了一聲,接著問道:“叫什麼名字?”“韓祥來”。這時,女大夫沒了先前的淡定,有些慍怒的看著韓祥來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還想來幹什麼?”韓祥來一琢磨,心想女大夫誤會了,就趕緊回答說:“俺的名字就叫韓祥來,韓湘子的韓,吉祥的祥,來回的來”。說完,韓祥來還試圖在診桌上的報紙上在寫一遍,只見女大夫有些不耐煩,大聲大氣的說:“好了好了!今年多大?”韓祥來一一答著問話,不大一會,女大夫把一張龍飛鳳舞的處方籤扔到韓祥來面前,埋下頭去說:“到隔壁去抓幾副藥,回家養幾天就好了。”韓祥來還想再問些什麼,就見女大夫又將半邊臉自顧自的埋進瀑布裡,也就只好作罷。

走出醫院,韓祥來頓覺兩腿像灌滿了鉛,一時挪動不得,非但如此,他似乎覺得自己又添了新病,怕只怕這心口疼,一時半會兒,很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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