厝屋記|黃超鵬

家鄉人管‘家’叫‘厝’,問別人是哪個地方人?家住在哪裡?就問“你厝在哪塊?”厝不單指一戶人的小家,亦可指一村一姓的大家庭,譬如我們同姓鄉里就叫‘黃厝埕’,村裡人都是姓錢的村落叫錢厝,都是姓邱的叫邱厝。祖屋被喚作祖厝,新屋自然就是新厝。

近年來,每一次回家鄉,都會覺得家鄉的變化一年比一年大,特別是村子裡的新屋新房,如雨後春筍般一幢幢立起,美輪美奐。內心常暗歎,房子果然是中國人的根,是祖祖輩輩的基業,有房才算有家,而在鄉下衡量一個年輕人真正獨立成家的標準,不外乎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新房了,從成家後立業,房子似乎永遠排在結婚與事業之前。

家族裡兩房人,共有幾處房子,分佈於村子各處。老宅在村子的北邊,爺爺輩們曾住在哪裡,兒時,一到放假時間,我們就到爺爺家的老宅居住。

厝屋記|黃超鵬


老宅很大,兩層樓高,是舊式的四點金祠堂改建而成,一間舊祠堂被左中右分割砌立成三間民居,老宅位於最右邊。老房子的大門兩邊印有一副主席語錄組成的對聯,頗具歷史感與時代痕跡。

一進門,西邊空曠的地方放雜物,還放個大水缸蓄水,等自來水管引入家中後,水缸閒置就放上木雞籠養雞;東邊是一個大灶臺,便是舊式的廚房,洗菜切肉都在灶臺邊,灶臺的牆角還常堆放著一些乾柴雜草,以便取火。灶臺過去點,是張四方原木八仙桌,配四條長腳木凳,大人小孩擠一桌時,就像神仙小鬼齊聚一堂,不止坐八人。八仙桌用途很廣,人少時可在上面擺個竹籮放置碗筷,或放些冷飯剩菜,逢年過節可將桌移到屋子正中央,擺滿祭品供果,敬神祭祖。我只記得八仙桌經久耐用,四平八穩,小時候趴在上面寫功課一點都不擔心桌子搖晃。

以前總覺得老屋很高很深,冬暖夏涼,學習累了一抬頭便見到灶臺與桌上的房梁還懸掛著兩三個吊籃,奶奶會在上面放些糕點或肉品,一來保鮮二來防鼠防蟲,成了不折不扣的‘冰箱’。與八仙桌平行的一邊是整個老宅最神奇的所在,是個小天井。屋裡的天然採光全來自此處,白天不用開燈家裡都很亮堂,天井上不設遮擋,還能透氣,下雨天坐在家中便能欣賞雨景,臥聽雨聲。有一些人家還將自家的浴室就建在天井邊,不用怎樣設管鋪道,廢水就自然傾洩到鋪在天井的鵝卵石上,隨暗渠排出,不得不為前人的建築智慧點贊。天井與飯桌再過去就是所謂的‘客廳’,爺爺常約鄉間的同輩好友們來家中,邊喝工夫茶邊擺龍門陣,興致來時,還會喚我們幾個孫子坐到身邊,講上一段三國演義或水滸傳。

厝屋記|黃超鵬


客廳後面,一木板之隔,是臥室。臥室可放兩張大床,房間裡除了存放衣物和貴重物品的櫃子,還有米缸置於牆角,牆角另一頭,則放個尿桶。米缸在這頭,尿桶在那頭,一進一出,相映成趣。別覺得意外,舊宅可沒有獨立洗手間,要上廁所得去屋外邊的公廁。之所以將尿水儲存起來,是可以當作澆菜地用的天然肥料,捨不得肥水外流。臥室還有木梯上二樓,原本是姑姑們的閨房,等她們出嫁後,閣樓就成了糧倉跟雜物間。

伯父跟我父親分家後,分到兩間房捱在一起,跟老宅隔著兩條巷。兩間房子的格局一模一樣,連門口的左右兩邊的豬欄都一樣寬窄,兩戶共享一個院子,門與門中間是一個水泵,水源共用,資源同享。關於自家舊屋的記憶已經模糊,印象裡只記得院子裡的栽種的鞭炮花年年開得很紅很美很熱鬧。後來,伯父到了城裡生活,老房子亦給了我父親,父親將舊房推倒重建,鋼筋水泥,三層半小洋樓,成為當時村裡最高的樓房地標。唯一不變的是,起房子時,父親特意囑咐工人按照舊房子的格局給開了兩扇門,按兩幢獨立房的樣式來建,只是中間的牆路沒有堵死,一邊房子帶樓梯,一邊房子則有洗手間。意思想等以後我們倆兄弟結婚後,分家時只需要抓鬮,定了歸屬,砌起牆來便一人一間,沒有樓梯的加裝樓梯,沒有廁所的開挖廁所即可,公平公正不會有額外的糾紛。初次來家做客的客人,一進到見到此等格局,就立馬能猜到父親有兩個兒子,看來有此打算的家長並非獨此一家,文化傳統使然。

厝屋記|黃超鵬


不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如今,我們哥倆長期在外地生活,也各自在大城市買房安家,不會再回鄉定居,那道半封的牆壁自然也沒有機會封上。儘管時代在進步,但家鄉長輩們對兒輩的擔憂與寵愛依舊不減,時不時仍聽到隔壁家的叔叔們為了兒子的房子四處奔波忙碌,只為了早點替他們安排下一份家業,早早計劃好人生的下一步。在那一刻,房子,是父愛的體現,也是親情的象徵。

老家現在只有父母居住,家就成了牽掛的線,成為鄉愁的終點。常回家看看是遊子們最大的心願,如果可以,我想經常回家。

作家馮驥才曾被記者問過最擔心什麼?他回答說,最擔心在城裡會迷路。因為現代的中國城市一個個長得太像了,一樣的設計一樣的規劃,推掉老建築,失掉了傳統與個性。現在我回家也有同樣的憂慮,鄉下的房子是越建越高,越來越新式,自建房五六層高亦是平常事,有的甚至還安裝上私家電梯。鎮上出現了幾個新型的商品房樓盤,安裝有各式各樣的配套設施,水電物管天然氣等等,跟城裡的小區沒有兩樣。家鄉的年輕人們搬進去,現代感與幸福感有了,多的是一個個略帶洋氣或土氣的小區名,消失的則是一個個代表鄉土文化宗社文化的‘厝’,再也沒有人能一句話就問清楚你是哪裡人你住在哪裡!家成了密密麻麻格子間中的一格,關上門來誰都不認識。

我真怕,再回到家鄉,會迷路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建築中間。這是一種進步,也是一種另類的失去。

作者簡介

黃超鵬,男,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閃小說專業委員會理事,廣東省小小說協會會員,潮州市作家協會會員,鄭州小小說傳媒簽約作者,作品散見於千餘家中外報刊雜誌。作品入選多種書籍和年度選本,獲獎若干。出版有小小說集《南湖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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