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跟 會 

文 / 馮驥才


今兒,天剛麻糊亮,木頭就把兩塊玉米餅子揣在懷裡,急急忙忙趕往東城外的娘娘宮去。其實他整整一夜沒閤眼,躺在炕上,等著天亮,愈等天亮得愈慢。他今年十八,爹終於答應他去看皇會。過去不敢,怕他出事。皇會年年擠傷擠死人。為這個,官府多次禁會。禁了又開,開了又禁。禁是怕出事,開是不開不行,沒皇會像沒過年。

天津臨海,使船的人多,分外拿這位海神娘娘當回事。娘娘可以保佑出海的人平安無事。海上黑風白浪,弄不好船就翻個兒,一船的人全餵了魚。故此,天津人吃魚,吃完上面,把魚翻過來吃下面時,絕不說“翻過來”,忌諱這個“翻”字,必定要說“划過來”。這個“劃”字,就是划船的劃。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

年年三月二十三日娘娘生日,天津人必辦娘娘會,一連幾日給娘娘燒香叩頭,還要把娘娘的雕像從廟裡抬出來,滿城巡遊,散福萬家。城裡城外上百道花會,全要上街一展才藝,各逞其能,亮出絕活,死賣力氣,以示慶賀。一時,商家歇市,萬人空巷,爭相觀賞,舉城歡慶。

所謂皇會,是因為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天津,正趕上娘娘廟出會,看得高興,賜給各道老會黃馬褂、金項圈和兩面龍旗。小百姓哪受過皇上的賞賜,一受寵就來了勁兒,從此把花會改稱為“皇會”。出會之舉也就折騰得一年比一年盛大。倘若家住天津,沒看過皇會,那就是白活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清代《天津皇會圖》


木頭的爹是位行醫的大夫,做人做事也如同給病人下藥,謹小慎微。在當爹的眼裡兒子永遠長不大,更何況木頭天性木訥,哪敢叫他去看皇會。今年還是別人提醒他,兒子十八了,別總拿繩拴著了,這才放行。

可是木頭一出東門,就擠進了人群,待他擠到了娘娘宮前的廣場上時,天已大亮。這時候圍在廣場周圍一圈的住房和店面,全讓了出來,給各道老會化裝打扮,等候出會。各會的用具和儀仗都整整齊齊擺在門外。這些個傢伙件件都是上百年的老東西,旗幡傘蓋,各樣器物,非常好看。木頭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真開了眼。

忽然一個踩蹺的人從他前邊走來。這人踩在高高的蹺上,卻如走平地。他抬頭看,踩蹺這人是個女子,白衣青花,綵帶飄垂;頭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張俏皮的小臉兒鮮紅嬌嫩地烘托出來,清眉秀眼,櫻桃小嘴,極是俊美。忽然她好像踩到地上的什麼,絆了一下,身子一歪,似要跌倒。木頭趕緊一託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她直起身子時,扭頭朝木頭一笑。這一笑算謝了他,神氣卻彷彿帶些嬌羞。木頭沒見過世面,竟然麵皮發熱低了頭,待抬起頭來,只見遠近各處都有站著一些高高的踩蹺的人,但不知哪個是剛才那個踩蹺女子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馮驥才先生手繪的“跟會”


大太陽昇起,鼓號齊鳴,氣氛莊嚴,出會了。廣場上的人潮水一般往娘娘宮那邊湧去。木頭如在大浪裡,自己不使勁,別人也幫他用勁。可是離廟還遠著呢,他就被卡在人中間動彈不得。他個子不高,人瘦沒勁兒,只能聽到前邊人呼人叫和鼓樂之聲,從攢動的人頭上邊可以看到一些旗頭、吊燈、轎頂、塔尖、花杆從眼前走過;頂稀奇的是給許多人舉著的幾口鐵鍋,烏黑奇大,百姓紛紛往鍋裡扔銅錢,這錢是功德錢;錢落鍋中,刷刷如雨。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娘娘起駕。各道護駕的老會要走在前頭。

每年出會的路線不同,木頭不懂,只有跟著人流,叫人推著後背,往前邊擠邊走。有一陣子,擠來擠去竟把他擠到前邊。忽然一些人,穿黃坎肩,扎黃包頭,用一根挺粗黃繩子把他攔住。一個黃衣黑臉的大漢朝他厲聲喝叫:“擠嘛!後退!”這人手裡還拿著一面三角形的小黃旗朝他刷地一晃,旗面上繡著三個黑字:黃龍會。原來這也是一道會。專管出會時道路通暢。此時黃龍會好像有極大的權力,人人都得聽他們的。

跟著,他看到一道道見所未見的老會,又演又耍,又唱又跳,各逞其能地從眼前走過。每換一道會,換一番風景。旗幡不同,裝扮不同,演藝不同,曲調不同,除了皇會哪兒還能見到這樣的場面?出會的人強,看會的人也強,很快一些硬胳膊硬膀子的人把他擠到後邊,任嘛也看不到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天津皇會圖》(馮驥才先生繪 1990年)


今天出會,出了廟門,先往宮北。木頭一直被擠到華錦成燈籠鋪前,他已經沒有勁兒擠到前邊去,正心急的時候,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想不想到上邊去看?那兒正好有個空地方。”

他定睛一瞧,跟他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雖然穿著夾襖,仍顯得身強骨壯。這人齜著一口白牙朝他笑。天津這裡的水鹼大,牙白的人不多。這人手指的地方是一堵矮牆,牆頭上邊站著四五個看會的人,靠邊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牆雖不高,可木頭上不去。那人說:你踩著我,我送你上去。

木頭不肯,但那人豪爽,一條腿蹲下,兩手中指交叉起來,手掌朝上,合成一個托兒,放在腿上,他執意叫木頭踩在他手掌上。木頭拗不過他,剛踩上去,身體離地而起,竟如昇天一般,並把他一直舉上牆頭。

叫木頭驚奇的是,宮前一條大街出會的全景,都在眼邊子下邊。待他忽然想到要謝謝這慨然相助的漢子,漢子卻不見了。

若非居高臨下,哪裡能看清這般出會的陣勢。由宮南到宮北,在這窄仄而彎曲的長街上,出會的隊伍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五彩繽紛地穿過,有如一條巨大蠕動的長龍。站得高,看得全,連每一道旗幡上寫著的老會的名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劉園法鼓的飛鈸,百忍老會的陀頭和茶催子,同善大樂會吹奏的河洛大樂,西池八仙會唱的鶴齡曲和長壽歌,都叫木頭恨不得再多長一雙眼一對耳朵,可是沒看清楚就走過去了。芥園花音鼓鮮花老會過來時,八抬轎子一般大的鮮花座,裝滿了五色鮮花,木頭看著奇怪,現在這季節哪兒來的菊花杜鵑百合牡丹?這花是假花還是鮮花?只聽他身邊一個人說:“別光看,拿鼻子聞。”說話的聲音蒼啞厚重。

不等他吸氣,濃濃的花香撲面而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清代楊柳青年畫《高蹺圖》(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


這時他才看到身邊是一位胖胖的老爺子,七十開外,對襟小襖,頭扣護耳帽;不是站著,而是坐在牆頭上。他這麼大歲數,是怎麼上到牆上來的?只聽這老爺子說:“我每年就等這道會。這個節候,養好這些花,到這時候還叫它們都把花開開,可不是凡人能幹的。你細聽,裡邊還放著好多蟲兒叫喚呢。”然後對木頭說:“行了,我看完這道老會,該回去了。你能扶我下去嗎?”

木頭是老實人,沒想到自己跳下牆之後,怎麼再上來。他朝老爺子點了點頭,跳下了牆,然後抱著老爺子下來,他也沒想到這胖老頭比口缸重,往他身上一壓,差點把他壓趴下,多虧他腳下一用力,老爺子落了地。老爺子謝了他,過後問他:

“看幾次會了?”

“頭回。”

老爺子笑了笑說:“我是玩會的。”然後啞著嗓音說:“我告你怎麼看會。咱天津會多,一二百道,誰也看不全。你要看哪道會好,就跟著它。它在裡邊走,你在外邊走。”老爺子往人群中一指,接著說:“咱天津看會有規矩,人再多,也不能把道全堵死,挨著牆根總留一條窄道兒。你順著走就是了。好,我該回家吃東西了,快晌午了。”

這麼快就晌午了?

木頭謝過老爺子指點,沿著牆邊往前走。忽然橫向一條衚衕擁出一群人,不知何人何事,這群人來勢很猛,一下把他衝進街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他摔這一跤,有點發蒙。待定神一看,周圍全是連蹦帶跳的高蹺腿子。驚慌中,一個耍高蹺的貓腰伸過手,一下把他拉起來。他再一看,竟然是出會前在宮前廣場上,那個險些滑倒,被他扶了一下的白衣女子。

這麼巧,剛才他扶過她一下,現在她拉他一把。

這時白衣女子也認出他來,竟朝他嬌嗔地一努嘴,含羞掩面地跑走。木頭有點犯傻,直直地立在一圈踩著高蹺腿扭來扭去的各樣角色中間。一位圍觀的人朝他喊:“快出來吧,人家是許仙的人,沒你的事!”大家一陣鬨笑。木頭這才明白過來,跑下去,扎到人群裡,又鑽進巷子裡,許久才出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舊時天津人山人海觀皇會(圖片來自網絡)


等他回到街上,皇會還在一道道接著演。那道高蹺會早已經演過去了。不知為什麼,此時他心裡想看的卻只有那道高蹺了。他不知這會的會名,只知道演的是《白蛇傳》。他想起剛才那胖老爺子說的“跟會”,他打定主意,今兒就跟這道會了。那道會已經走遠,只有快步追上。可是快到了北大街出口的地方,混混兒打架,把路堵死。他窩在人群裡乾著急,急也沒用。漸漸日頭偏西,他一早從家裡出來,已經快一天了。

木頭這才感覺到自己肚空腿軟,忙把懷裡的玉米餅子掏出來吃了;有尿憋著,找個茅廁撒掉。再找個石頭臺階上坐一坐,漸漸覺得身子舒服,人精神了,剛好路開,他就來到了大衚衕。這一帶路寬地闊,是演會的好地方。在重重疊疊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一處跳高蹺的,正是白娘子那道會。他跑過去,卻擠不到跟前。幸好高蹺高,起碼能看見上邊一半。遠遠見白娘子踩著鑼鼓點兒,如同雲中小燕,隨風飄舞,上下翻飛,引來陣陣叫好。這女子竟有這樣好的身手!

再往前的行會路線,就是由大衚衕,經鍋店街,穿估衣街,到針市街了。這一條道兩邊全是大字號的商鋪。大買賣家事先早派人去到一些有名氣的老會會所裡,拜會頭,下帖子,使錢,表示出會那天,一定要截會看會。依照規矩,逢到有人截會,出會的隊伍就得停下來;人家截哪道會,哪道會就得給人家好好演一場。這便使木頭把白娘子看夠。

從圍觀者議論中,不僅知道了這道會來自葛沽,他們的高蹺歸屬“海下”一派;還懂得了這演白蛇的女子的一招一式是嘛名目,跪叉盤叉摔叉跳叉回頭叉趴地虎,招招驚險、超絕、奇盈、飄逸。尤其那身段扭起來,又強勁又嫵媚,叫他驚奇與欽佩。木頭愈看愈看不夠,這就一直跟到針市街口。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2012年天后誕辰慶典上的皇會出行(圖片來自北方網)


此刻天已近暮,各會的興致猶然未盡。本地的各會還要隨同娘娘的鸞駕入城,出城,回宮,外縣獻演來的各會走到這裡,大都在這裡散了。葛沽的高蹺自然也撤出了出會的隊伍。

木頭一直跟在這道高蹺會後邊,再往西,漸漸僻靜。不遠的地方是個小院。皇會出會時,周邊鄉鎮的會,在城裡沒有“會窩子”,都是在城邊租一個小院放傢伙,再租幾間房住人。

木頭看他們進一個小院,坐在高凳上解下腿子。再從高凳下來,坐到矮凳上。踩了一天的蹺,解下腿子後一時都走不了路,坐在那裡喝茶抽菸,歇歇腿腳緩緩勁兒。院裡有幾個隨會而來的本鄉婦女侍候他們。把他們脫下來的汗溼的衣服晾在院中的繩子上,大口噗噗地噴了酒,好去汗味兒。

木頭不敢進院,一直躲在外邊一棵老柳樹下,等候那白衣女子出來。他只想看一看這個上了妝無比豔美、嫵媚、英武、奇絕的人,落了妝怎樣俊秀非凡。

他等著院裡的人一個個走出來,卻一直沒等到她出來。他有點心急。

直到院靜人空。一個守門的老人出來關大門時,木頭上去問:剛剛那個演白娘子的人呢,怎麼沒見她出來?

守門人說:“最後出來的一個就是呀。”

木頭很詫異,說:“那是個瘦高結實的漢子,穿青布襖。”

守門人說:“正是。”

木頭更詫異,說:“怎麼是個男的?我說的是白娘子——女的!”

守門人一聽一怔,隨後笑道:“我們高蹺會從來不準女人入會。演女的,全是男扮女裝。”

木頭還有點不甘心,問道:“他是做什麼的?”

守門人說:“使船的,若不是整天站在船板上晃來晃去,哪有那麼好的腿腳。”

老人說完扭頭進門,把門關上。木頭站了好一會兒,滿腦袋花花綠綠,還在發矇。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八:《跟會》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俗世奇人全本》


點擊閱讀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

之一:《崔家炮》

之二:《大褲襠》

之三:《旗杆子》

之四:《告縣官》

之五:《孟大鼻子》

之六:《十三不靠》

之七:《彈弓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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