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閨夢》詩短情長

《春閨夢》詩短情長

吳菊痴先生創作的《春閨夢》內容取材於唐代大詩人杜甫之名篇《新婚別》、《兵車行》,以及陳陶詩“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隴西行》等,借古喻今,控訴戰爭。故事大意是:漢末公孫瓚和劉虞因爭權位而起戰爭,人民慘受征戍流離之苦。壯士王恢新婚不久,被徵入伍,陣前中箭而亡。妻子張氏,終日在家佇盼,不覺憂思成夢,夢見王恢解甲歸來,夫妻相見,悲喜交加。忽然戰鼓喧天,亂兵殺至,眼前所見,盡是骷髏。張氏驚醒,才知都是夢境,全劇告終。吳菊痴先生從這些古詩中演化出本劇意味深長、典雅優美的唱詞,給抽象的京劇表演賦予了厚重的歷史背景,然後再通過演員立體的、詩化的表演呈現給觀眾一場纏綿悱惻、悲喜交加的經典劇目。


該劇由程硯秋先生於1931年 8 月下旬首演於中和園。整齣戲穿插緊湊,人物的安排,角色的搭配,都不落俗套。如四家徵屬,主角是青衣、小生夫婦(程硯秋與俞振飛飾),另兩對夫婦,一對是老生與青衣(哈寶山與吳富琴飾),二對是兩個小花臉(曹二庚與李四廣飾),再一家則是老旦與花臉母子(文亮臣與蘇連漢飾),絕不雷同。儘管它的結構簡單,情節也不復雜,卻蘊涵了許多精彩的戲曲元素,唱、念、做、表各種程式,無一不發揮得淋漓盡致。同時它又不是一出節奏拖沓、拘泥程式以至煩瑣的所謂傳統戲,讓觀者看得如醉如痴。而由丑角丫環口中,道出“還是去做夢”,就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兩句詩,畫龍點睛地點出題目來了,真是精彩巨構,在當年四大名旦所排的新戲裡為不可多得之作。

唐代大詩人杜甫在《新婚別》中描寫一位剛成婚未滿三日的新娘與自己的丈夫分別,丈夫去往戰場,她日夜懸心,擔驚受怕。吳菊痴先生根據劇情的發展,巧妙地將杜詩中的情景用下面一段“二六” (京劇聲腔板式)表達出來: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飢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細想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譁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假恩情。”

這是第一場張氏夢中和丈夫重逢時的一段唱。作者採用正敘的手法,先用“可憐負弩充前陣,……是否烽煙屢受驚?”等 42 個字表現張氏擔驚受怕的感情。她向丈夫訴說自己在家裡擔心他吃不好,穿不暖,無人服侍,飽經風霜。這段唱,縝密綿延、低迴悠揚、如泣如訴、催人淚下。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做《閨怨詞》“關山征戍遠,閨閣別離難。苦戰應憔悴,寒衣不要寬。”與此唱詞有異曲同工之妙。“細想往事心猶恨”是一個過渡,彷彿主人公正在回憶與丈夫分別的一幕幕,緊接著,作者採用襯托的手法,從“生把鴛鴦兩下分”開始,節奏變快,以下的詞句嗔怨中蘊涵著重逢的欣慰和喜悅,聽來整體上的感覺是輕柔多於剛直,表現張氏與丈夫分別一年多,花謝了又開,柳葉黃了又綠,以外界自然物的變化來襯托她對丈夫無盡的思念。吳先生在唱詞的編纂上斟酌萬千,既表現夫婦的深情,又體現了古詩言簡意賅的特點,演唱時略帶嬌嗔,卻又有無盡的思念融入其中。

待到“門環偶響疑投信”四句,直抒胸臆,通過對外界響動的敏感來襯托張氏對丈夫的深切思念,外界細小的變化在她看來都是天大的事,都像是徵人歸來的信號,令她激動,繼而失望。“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假恩情。”是張氏責怪丈夫為功名捨棄夫妻感情,她認為夫婦相濡以沫勝過高官厚祿、黃金萬兩。

從京劇聲腔板式上看,這只是一段很規整的西皮腔,沒多少變化和花腔,但由於安排適當,情景交融,尤其是詞句典雅,意味深長,感人至深。

吳先生在處理“分別”這段唱詞的手法與上面有所不同。這一幕是張氏在夢中追尋丈夫到戰場,看到屍橫遍野、冤魂四散的駭人場面,唱詞的處理就不能像上面一般的工整。吳先生根據演員目之所及,用長短各異的詞句來表現演員慌張、恐懼的心情。

【黃導板】一剎時只覺得身軀寒冷, 

【回龍】沒來由一陣陣撲鼻風腥。 

【快三眼】那不是草間人飢烏坐等,還留著一條兒青布衣襟。見殘骸似裹著模糊血影,最可嘆——箭穿胸,刀斷臂,粉身糜體,臨到死還不知所為何因。那不是破頭顱目還未暝,更有那死人須還結堅冰。寡人妻孤人子誰來存問,這骷髏幾萬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無數鬼聲悽警,似啾啾和切切似訴說冤魂慘苦,願將軍息內戰早日收兵。耳邊廂又聽得刀槍響震—— 

開場的鋪墊,觀眾彷彿真的看到了冷峻、血腥的戰場。接下來,透過張氏的目光,我們“看到”了戰爭的殘酷。這段唱詞直接從詩中化出來,採用繁複、疊字、摹聲、錯綜等修辭手法,把一個蕭殺、驚心的戰場表現出來。程派的唱、念、做、舞在這出戏中得以盡興發揮。這段唱剛柔有致、聲情並茂,有的唱段宛若千丈遊絲,有的段落又如同萬傾狂濤。哀婉之處尤如杜鵑哀啼;高呼時猶如山崩海嘯;悲哀時似秋風掃落葉。聞之,欲醉欲痴,如泣如訴,品之悅目悅心。於悽楚悲涼中似乎含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力度,別有一股鋒芒逼人的東西存在,它顯示著一股剛勁的精神,領導著整個節奏向前傾瀉。這種不可抑制的剛勁氣勢,使得程腔別有一種巨大的震撼力。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似春閨夢裡人”是全劇想要表達的中心意思,這一幕把整齣戲的悲劇氣氛渲染到了極點,為了表現張氏的心情,演員用大量的水袖和圓場、跌撲來表現張氏追丈夫到戰場時路途的艱辛,看到陣亡軍兵殘骸的驚恐,對戰爭的怨恨等。程硯秋先生在表演上採用了許多崑曲《牡丹亭·驚夢》中的身段,難度極大,非一般功夫者所能及,極其考驗表演者的功力。

《春閨夢》是悲劇,它是一種對人生的最高肯定狀態,最能傳達人類不可言、不可狀的心靈姿勢與生命律動。程派善於表達悲劇,其純正、莊美、凝重、深沉、幽遠的藝術個性使整齣戲像一首悽惻、凜冽、大氣的古風,把觀眾帶到遙遠的古戰場。吳菊痴先生借這出戏呼籲停止當時國內的軍閥混戰局面,表達國人嚮往和平的美好願望,與古代詩人借詩文來抒發胸臆的手法殊途同歸。在這段歷史進程中,戲曲編劇和導演大膽的創造精神給了京劇演員塑造眾多而生動藝術形象的機會,並豐富了藝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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