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每一個子女來說，父母曾經是傾盡全力照亮我們的光，我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溫暖父母的光。
2018年11月7日，這是我第一次在醫院裡獨自守夜，也是第一次帶著因手術暫時不能自理的媽媽去廁所，因為我要幫她脫褲子，清潔，穿褲子。聽起來有點不雅，是的。然而時光回到小時候，媽媽教我上廁所，卻是一幅溫馨的場景。為什麼，媽媽當時是滿臉的慈祥和耐心，而我是滿心的悲涼和被下水道的氣味泛起的陣陣噁心。
也就是三五天前吧，我忙完了一小陣工作，直覺不太對勁兒，媽媽好幾天沒找我，消停的不像她。上一次這麼消停，是她得了子宮內膜癌，晚期，然後她聯合爸爸瞞著我偷偷把手術做了，摘除了整個子宮，直到開始化療才告訴我。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我趕緊打電話回去盯著她問，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幾句就問穿幫了。果然，出事了。
媽媽電話裡跟我是這麼說的，好幾年了，心臟不好，這次檢查出心臟供血不足，醫生讓她住院做一個詳細檢查，然後看看要不要做支架。所謂詳細檢查，其實就是一個造影小手術，支架手術的前半程。因為上次癌症的事情，我本能覺得她又沒告訴我實情，至少是弱化了不少。保險起見，我趕緊找身邊的朋友幫我找好中山醫院專家的渠道，萬一的萬一，我至少可以帶她回上海治療。
週五週六在杭州幫婆婆搬完家，週日中午趕回上海，收拾了東西就直奔火車站，路上安排了後面幾天的工作。高鐵啟動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覺得這次不管怎樣，至少我在她身邊，而且後備方案已經安排好。
一路上，看著窗外，我就在想，什麼時候，我們成了父母最怕麻煩的人呢？
對網購、移動支付這些新事物，覺得新奇又不安，想學怕學不會，跟不上，怕我們不耐煩教他們，寧願自己在實體店或展銷會多花點錢。
明明很想念遠方的子女，卻生怕去打擾了他們的生活，每天默默的在谷歌三維地圖上看子女的家，對周邊的路名、店鋪、加油站了然於心。
每天隨身帶著急救藥，被120送到醫院，還鎮定的打電話給老伴兒說，你別做飯了，把煤氣關掉，到醫院來找我。怕子女請假影響工作，怕老母親擔心身體出了問題，兩個老實人成了欺上瞞下的共犯。
這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明明，逼我們上輔導班，圍追堵截打遊戲和早戀，催結婚催生子，最喜歡給我們找麻煩的不就是他們嗎？
以前覺得，父親像山，母親像樹，山體巍峨，樹木包容。山給我力量和視野，樹給我棲息和溫柔。我們以為，山，永遠屹立不倒，樹，永遠臨水長青。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原來山會崩塌，樹會枯萎。就在父親日益增多的老年斑裡，就在母親每年更駝一些的脊背上。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父母從最喜歡麻煩我們的人，變成了最怕麻煩我們的人。因為他們認為，已經沒有什麼可給予我們了。一方面，是我們長大了，變強了，不再需要他們的庇護；另一方面，他們變老了，變弱了，沒法再為我們付出。慢慢的，在他們心裡，覺得自己成了拖累，因為是拖累，所以不敢麻煩，不願麻煩。
然而，父母真的變了嗎？以前他們製造麻煩，現在他們生怕麻煩，其實都是出於同一個理由，那就是為我們好，這樣說來，其實他們從來也沒有變過。但是，正是這他們以為的“為我們好”，造成了多少悲劇和遺憾。去年一篇《你爸躺在地上，而你在通訊錄裡》刷哭了多少在異鄉奮鬥的子女？
我永遠記得我剛知道我媽得癌症晚期，瞞著我動了大手術時的那種感覺。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氣憤，她自以為是的為我好，如果手術不順利，沒有下手術檯呢？在一個三四線小城市，動癌症晚期的手術！如果手術沒切除乾淨，過幾年擴散了呢？如果化療藥物太落後效果不好呢？這到底是不麻煩還是添麻煩！我那時候剛入職場不久，動用了能動用所有的人脈，關係，去上海幾個大醫院去問她的手術範圍有沒有問題，她的化療藥物對不對。實在沒有關係的，就自己掛號排隊，連帶著忍受了不少醫生的白眼。然後我辭掉了忙碌的授薪律師的工作。因為我覺得我辛辛苦苦工作，變優秀，變上進，是為了報答父母的養育，但是父母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甚至根本都不需要我，那我的奮鬥有什麼意義。
還好，我媽媽是幸運的，幸運的下了手術檯，幸運的熬過了化療。她化療結束後，來上海看中醫，我在陸家嘴接她，遠遠地在東方明珠下看到她油光發亮的禿腦門時，我覺得生活待我真好。如今七八年過去，按照癌症的存活率來說，她已經治癒。可是當初她的治療方案到底是不是沒有隱患，我心底仍然是一個問號。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希望當時我可以參與這件事的每一個討論和決定，有事情一家人一起扛，至少我可以不帶問號和遺憾的生活，至少我覺得我的存在有意義，因為我的父母需要我。
一句小小的怕麻煩，是為子女好嗎？也許在父母看來是，但它至少也有三個壞處：第一，把子女在重要事件上邊緣化，容易留下遺憾；第二，剝奪了子女體現作用的機會，讓他們的有用感無處發揮；第三，在某種程度上否定了他們奮鬥的意義。中國父母對子女的付出精神毋庸置疑，但是作為父母也真的需要多跟子女溝通，他們有更廣的信息來源，更新的疾病知識，不要怕麻煩他們，尊重他們作為子女，作為家庭一員的參與感和價值感，不要讓他們覺得不被最愛的人需要，不要讓他們留下遺憾和問號。
因為，對每一個子女來說，父母曾經是傾盡全力照亮他們的光，他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溫暖父母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