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雖然還未等到真正的爆款，但最近幾部國產新劇，整體質感的確喜人。
前面寫過周迅新劇，寫過IP大劇，但這部是我看得最投入的，也是最想跟各位好好聊聊的：
《我是餘歡水》
這劇有趣的地方很多：
比如它只有12集，信息密集，節奏飛快，這也是我看得投入的重要原因；
比如主演郭京飛的各種「炸裂」表演，既《都挺好》蘇明成之後，又一個熒幕代表作有了；
比如所謂的「開年口碑第一」，豆瓣開分8.5，一週之後依然領跑；
再比如本週開了超前點播可以看全集後，爭議漸多，一天之內暴漲一萬多個一星差評，分數狂跌到7.5，看樣子，後續還會繼續下跌。
那些怒打一星的，自然是被劇中的價值觀表達侵犯了，這個稍後細聊。
我想說的是，這其實是由這部劇的創作思路決定的：
《我是餘歡水》，就是一部舞臺劇式的網劇。
放在國產劇，這是個十足新鮮的嘗試，它的優點、缺點，也都來自於此。
這真的很有意思，下面展開聊聊。
（以下涉及大結局劇透，我儘量不透細節，看不看自己決定）
1.
第一幕：谷底
舞臺劇式電影大家都熟，雖然按舞臺劇那樣拍電影，我一直是堅決否定的，但按舞臺劇那樣拍網劇，或許可行？
話劇的適度誇張、分幕結構、高密度信息量，以及最重要的社會諷刺與價值觀輸出，《我是餘歡水》都玩得很溜。
12集的體量，均勻地分成了3集一幕，起承轉合，可謂是一出小人物的悲喜舞臺劇。
1—3集，負責粉墨登場，主題是：
看一箇中年男人，如何一步步跌入人生的谷底？
一開場，家裡。
餘歡水忙前忙後做早餐，因為沒給兒子準備牛奶，老婆甘虹一句“大早上就找不痛快是嗎”，立刻就得撂下飯碗出去買。
這個家庭地位，低得可以呀，連保姆都不如。
接著，公司。
遲到被扣錢，業務能力差被後輩當場笑話，A了兩袋公司禮品，也要被三個大領導親自上前戳穿。
結果就是，被罰晚上留下來一個人打掃公司。
然後，朋友。
餘歡水想給老婆買車示好，找朋友呂夫蒙要回借給他的13萬，呂先是滿口答應放了他鴿子，接著就是各種藉口出差在外。
最後藏不住了，心裡話說出來：我就是要騙你，就是要讓你不好過，錢會還你，但要看老子心情。
再然後，還是家裡。
老婆看不慣他這慫樣兒，直接挑明，離婚吧。
家裡老父親忽然來電：你弟弟要結婚，差點彩禮，打五萬來，不打就法院告你個孫子不孝。
到這，還沒完。因為身體不舒服，餘歡水去醫院檢查，結果出來：
胰腺癌晚期。
癌症晚期，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醫生叫家屬來了解一下病情，甘虹：我沒時間也沒興趣陪你玩；
餘歡水進了局子，警察叫家屬來交下罰金，甘虹：我不認識他。
到第3集結尾這一刻，餘歡水的中年人生，才算是徹底跌入谷底了。
到這，第一幕結束。
誇張嗎？確實誇張。餘歡水的慘，是別人幾輩子也不會經歷的。
但這就是舞臺劇的風格，濃縮、提純、以點帶面。
好吧，那就繼續追。
2.
第二幕：反轉
既然已經跌入谷底，接下來就是觸底反彈了。但怎麼反彈，也需要技巧。
直接反彈成人生贏家？當個YY的爽劇看？
那就沒意思了。
第4—6集，負責把故事繼續複雜化，主題是：
生活可以有多荒誕。
按照舞臺劇的設定，第一幕交代清楚人物和人物命運後，第二幕除了繼續推進故事，還要為最後的高潮開始鋪路。
《我是餘歡水》在第二幕，埋下了足夠多的線索：
一是餘歡水決定死後通過一個非法組織賣器官換錢；
二是餘歡水酒吧偶遇，和一個臨終關懷組織搭上了線；
三是餘歡水和三個領導——也就是“U盤三人組”——持續battle；
四是餘歡水意外完成一次見義勇為，被媒體大肆包裝成抗癌英雄；
這些戲劇衝突各自鋪開，一起等待在某個瞬間重合，鬧個大動靜。
但在看的過程中，我們更會被第二幕的另一個標籤吸引。
就是反轉。
首先是餘歡水患癌後的轉變。
從一個肉了吧唧、窩窩囊囊的“可憐鬼”，變成了懟天懟地、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
這部分是典型的爽劇寫法。
生活中循規蹈矩的我們，將情感帶入到那個瀕死之人身上，隨著他回擊之前的各路羞辱，而持續獲得觀劇的快感。
“誰他媽招我我幹誰！”
“之前都笑我對吧？老子殺光你們所有人！”
爽了嗎？
還真有點。
第二幕，持續誇張著。
將死之人都會像餘歡水這樣不管不顧嗎？當然不會。
但這還是舞臺劇的風格，一旦你進入了它設置的情境，合不合理，它說了算。
這還沒完，第二幕的結尾，真正的反轉來了。
正當餘歡水的人生完全陷入脫線的癲狂，醫生髮話了：
一切都是誤會，你沒病。
原著小說，是到最後才揭曉這個懸念。《我是餘歡水》顯然明白，如今的觀眾不會僅僅滿足於此。
於是剛剛第二幕，就放出了這個大招。
雖然很多沒看小說的人也猜到了這個劇情走向，但編劇不怕：
我埋了那麼多待解的線索，你會捨得不看下去？
那就繼續看下去。
3.
第三幕：逆襲
第二幕結束，雖然是個反轉，但我們換個角度想：
餘歡水的人生，其實變得更糟糕了。
但這個“糟糕”，和第一幕的“慘”還不一樣。
接在“慘”後面的，是餘歡水得知患癌後自暴自棄決定自殺；而到第三幕，各種折騰後，餘歡水才將開啟人生真正的逆襲。
7—9集，負責人物成長，主題是：
活明白了。
從第三幕開始，《我是餘歡水》就不再是爽劇，因為心靈雞湯的那股子味道，開始飄散了。
大家都知道，主角必須要有所改變。
好在這改變不是憑空而來，一點一點的引導還算紮實：
一是餘歡水發現老婆剛離婚就跟別人好了，不僅好了，還領證了，不僅領證了，兒子也不打算給他；
二是癌症雖然沒了，但餘歡水“抗癌英雄”的身份，還得繼續配合演下去；
三是10年前，改變餘歡水命運的那場車禍害死了好友大壯，這是他內心的痛，也是刺激他改變的關鍵。
於是，當主人公決心改變，故事就可以往下一幕進行了。
第四幕的思路，也很清楚了：
如何設置一個情境，讓洗心革面的餘歡水，與過去徹底告別。
很快，機會就來了。
餘歡水參加臨終關懷組織安排的徒步，“U盤三人組”尾隨跟進。
而當第9集結尾，被餘歡水見義勇為的匪徒弟弟出現，並決定為兄報仇時，我們就知道，高潮要來了。
第三幕，從劇作結構上說，是最後高潮前的鋪墊與轉折，作用很重要，但如果放在舞臺劇裡，篇幅並不會做這麼長。
所以這3集看下來，的確有注水感，觀感也不如前面6集酣暢。
但，高潮總算要來了。
那就趕緊看下去吧。
4.
第四幕：昇華
這第四幕，顯然是最舞臺劇的。
將前前後後所有線索、主要角色，一股腦丟到一個密閉空間，然後將矛盾一勞永逸地解決。
10—12集，負責漂亮收尾，主題是：
重活一遍。
在這一幕，如何讓所有人馬誤打誤撞聚在一起，不是重點。
如何讓餘歡水巧妙地制伏反派，也不是重點。
第四幕的重點，非常簡單：
主人公完成救贖之後，如何完成昇華？
應該說，最後5分鐘開放式的結尾設計，我一半滿意，一半不滿（輕微劇透）：
餘歡水死了還是沒死，這個結果，一點也不重要。
滿意的，是那個理想得一點都不真實的結局，美麗賢惠的妻子，做上公司老總，和父親關係融洽，“U盤三人組”和販賣器官團伙被抓…
我們往往希望生活處處美好，喜歡對人講萬事如意，這背後有多少辛酸和苦痛，只有自己清楚。
不滿的，是最後餘歡水面對觀眾的那一段獨白。
如果說所有四幕，是在按舞臺劇那樣拍網劇，那這段獨白，就是按舞臺劇那樣拍舞臺劇了。
這就有點偷懶了。
不管怎麼說，12集短劇也好，舞臺劇感也罷，《我是餘歡水》的這些嘗試，我是認可的。
不過，選擇了舞臺劇的設定，也意味著：
《我是餘歡水》有多少優點，就必然存在多少不可避免的缺點。
下面分析分析，大家會看得更清楚。
5.
優點很亮
之所以說優點很亮，是因為這劇好的一面，都特別直觀易懂。
首先當然是郭京飛的表演。
有人說，郭京飛是演員中的異類，明明演得那麼誇張，居然不覺得出戲。
這原因很簡單，因為劇本身，就很舞臺劇啊。
舞臺劇濃縮提純，舞臺劇以小見大，於是，舞臺劇式的誇張，會讓人天然覺得正常。
現實中都這麼咧著大嘴乾嚎嗎？
吵架時動作幅度都大到把眼鏡甩下來嗎？
驚醒之後都是這麼張牙舞爪的嗎？
當然不是。
但放在這裡，演員這麼演，我們就是能夠感同身受。
其次是它的
社會諷刺。這同樣是舞臺劇的強項。
小到餘歡水說自己是誤診，沒有一個人相信。
在這個世俗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比我們想象的脆弱得多。
大到餘歡水被媒體和企業捧為英雄，即便知道是誤診，也要頂著頭皮把英雄的光環撐下去。
信任很脆弱？但信任也依舊在被榨取、被利用。
這個連環諷刺，層次和力道，都是夠的。
尤其是，餘歡水捧著自己的“墓碑”，一臉尷尬地坐在輪椅上。
這雖然是“U盤三人組”故意給他難堪，但這個畫面擺在這，內裡的諷刺意味，還是很足的。
最後是它的荒誕感。
這依然是舞臺劇的強項。
看過的，應該都會對最後在廢棄大船裡的那場高潮戲印象深刻。
把高潮戲，做成一段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
現實劇哪敢玩這麼飛，簡直胡鬧。但按舞臺劇那麼拍，這就是亮點。
至於編劇夾帶的那些話題私貨，說實話，確實有點秀，但我尊重編劇的表達自由，就不予置評了。
這些荒誕和諷刺，雖然細究起來，難免也有想當然的強行製造戲劇衝突，但放在國產劇範疇，我還是更願意鼓勵一下類似的創作嘗試。
說白了，方向沒錯，差的，是能力。未來換個更好的編劇，或許就會拍出一部爆款經典。
再了，就是一些細節：
比如餘歡水患癌之後，想到身體漸差，命不久矣，默默刪掉了手機裡的A片。
這不光是在刻畫人物，也在刻畫關係——可見他和前期甘虹的夫妻生活也不太和諧。
比如餘歡水去大壯幕前祭奠，一開始大壯的遺像一臉嚴肅，當餘歡水離開，遺像露出了笑容。
這細節乍看挺驚悚，但背後應該也是導演的小心思，從遺像的變化，帶出餘歡水終於決定重新做人。
6.
缺點很南
相應的，按舞臺劇那麼拍，缺點也是很難避免的。
這裡面最致命的一點是：
除了大主角餘歡水，其他所有人物，都淪為符號式的存在。
事實上，因為要追求舞臺劇的社會寓言感，這裡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不真實的。
但人家餘歡水是大男主，各種起承轉合都圍繞他來，所以即便不真實，人物行為邏輯上，不至於有什麼硬傷。
其他人物，就純粹是為了服務劇情、服務餘歡水了。
注意：不是隻有女性角色臉譜刻板，而是所有配角都有這個問題。
隨便舉幾個例子：
前妻甘虹。
他不愛餘歡水，各種絕情，都能理解，人設就如此嘛。
但剛離婚沒幾天，就跟前男友同居領證，純粹是為了配合推進餘歡水的主線劇情。
“U盤三人組”。
身家千萬的成功人士，在餘歡水的主角光環下，小丑一般地承擔著搞笑的任務；
大反派徐二炮。
前一刻手下想退出就殘忍地大錘砸死，後一刻就陪著餘歡水開心地玩著真心話大冒險，同樣淪為小丑式的陪襯。
不過，我倒不覺得這是編劇沒能力。
編劇不是不知道，如何真實地刻畫人物。
比如餘歡水醫院檢查那一段，醫院門口的煎餅攤大姐，很和善的一個人。
煎餅放涼了，給餘歡水重做一個。說起自己的故事，攤煎餅也是為了還債。
到假裝餘歡水家屬幫他拿到檢查結果，出來餘塞給他錢作為答謝，她不要這個錢，理由卻很意外：
餘得了癌症，她覺得這個錢不吉利，有晦氣。
簡單兩場戲，一個立體、豐滿的人物就有了。
同時放在劇裡面，也起到了推動餘歡水改變的作用。
類似的，還有餘歡水兒子的班主任。
簡單一場處理小孩打架的戲，這個不敢擔責任的老師，映射出了當下學校教育的迂腐一面。
對這些沒有名字、只有幾句臺詞的路人角色，編劇可以寥寥幾筆便刻畫得生動真實。
到了那些重要配角，就智商下線腦袋短路？
在「舞臺劇拍法」這個大前提下，為了達到想要的效果，配角就必須工具化、臉譜化。
所以我才說，這些缺點，包括被廣泛質疑的女性形象刻板，都很難避免。
當然，這個問題交給更牛逼的編劇，效果肯定會好上一些。
但大方向不改，註定很難根治。
結語
昨天到我快寫完這篇文章，才注意到《我是餘歡水》的豆瓣評分掉得如此厲害。
這個評分下，所謂的「開年口碑第一」，已經不是事實了。
一天之內多出來的這近一萬個一星差評，是單純因為那句冒犯了一部分人的臺詞？
抑或臺詞只是導火線，勾起了大家對整部劇“女性形象太過刻板”的怒火？
我想說的是：
《我是餘歡水》在創作上的確有主觀傾向，格局也沒那麼大。有人可能也會說，它不符合這個時代女性崛起的文化主流。
但這就是對它怒打一星、甚至連帶對製作方其他作品打差評的理由嗎？
我以為，好的創作環境是：
影視作品作為觀點和價值觀的碰撞，在不觸碰底線的前提下，每個創作者都應該有表達的自由。
我們無法要求創作者面面俱到，一部作品照顧到所有人。所以，有針對男性的作品，也有針對女性的作品，觀眾各取所需。
不能因為你不喜歡，就徹底否定一部作品的價值。
當然，即便不同意你的行為，但我也堅決捍衛每個觀眾都有無腦五星和怒打一星的自由，只因為我從來堅信：
爛片不會因為無腦五星而名垂影史，佳作也不會因為怒打一星而變成垃圾。
說白了，最終時間總會給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