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接來電在那天週三上午十點多打來。我兩週前剛從歐洲回到國內，到雄安完成一個藝術項目，想著七月一號項目結束馬上回老家。我十一點打開微信，看到小姑和兩個弟弟同時給我發過語音聊天，我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
1
爺爺走了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祈禱過，我幻想過，我甚至本能的避開一切與死亡有關的東西。但是沒有用，電話在週三上午響起，我終將面對真實的人生。
得知爺爺走了的頭兩天，我一直在一種恍惚中，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是因為我不想有思想準備，看著手機裡視頻裡的音容笑貌，恍惚裡覺得爺爺並未離開。
21號我回到了家，爺爺已經躺在千年屋裡，他從一個活生生的老人，已經變成了桌上一張照片。相片是去年我為爺爺拍的，他慈祥地看著我，像是平常一樣對我說：我家裡孫女回來了？
有一句話，很煽動感情，但我之前從來不用，因為這句話那麼實在，又那麼殘忍。這句話是：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離去人生只剩歸途。現在爺爺離開了，他的身體離開了他的子孫後代，離開了他的親戚朋友鄰居晚輩，離開了一輩子生他養他的村莊。爺爺的離開，讓我突然深刻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殘酷，也深刻意識到我的父母也開始步入老年，我有義務和責任讓他們有一個幸福的老年生活。
以前，我總覺得清明節是個傳統節日，只是別人家的事，從現在開始，清明節再也不只是別人的事情。
2
慈祥可親的好爺爺
爺爺1927年民國十五年出生，今天離他老人家農曆六月二十六日93歲生日，還有35天。
我從小就跟爺爺很親。小時候爸媽工作忙，後來又有弟弟，很小的時候和奶奶睡，弟弟一兩歲以後我就搬到和爺爺睡，一直到小學畢業。我的童年有一半的時間是和爺爺奶奶長大的。
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是有風停電的夜晚，爺爺奶奶打著蒲扇，我們躺在地坪和後來的陽臺的涼鋪上，數著滿天繁星聽爺爺奶奶“翻古”講“從前”，有真故事也有民間演繹。
我最初的天文知識，歷史知識，對文字和故事的喜愛，對生活的熱愛和善良，就是在這些和爺爺奶奶長大的時間裡口口相傳，耳濡目染。
水渠流水潺潺，大蒲扇左右一開一合，故事娓娓道來，就有一種古意……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創作者，俗中是雅、淡中有味，和爺爺奶奶在農村長大的童年和這片親切的鄉土給了我源源不斷的力量和勇氣。
3
一生進步的好丈夫
感恩我的父母叔嬸姑姑姑爺，爺爺奶奶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但是兒女立家之後，畢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我到北京上學的那一年，奶奶眼睛便失明瞭，整整十三年間，兩老是真正相依為命，爺爺是奶奶的眼睛，奶奶是爺爺的耳朵。
我爺爺六十歲之前據說都很嚴肅，從我們懂事起卻非常有趣、經常蹦出冷笑話，他老人家所有的幽默都統一集中到老年以後。
爺爺走後，家人萬般不捨，最不捨的是奶奶。家裡人說起一些小細節：奶奶天天要吃的藥和保健品，爺爺全部一小包一小包包好，平時都是端茶倒水，送到老婆子手裡，做到了真正無微不至的關懷。
和大多數我們的祖父母一輩一樣，爺爺奶奶當年是童養媳包辦婚姻，並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然而到了老年之後，年輕人整天掛在嘴邊的愛情兩個字，在兩老的生活中變得廉價又輕薄。
爺爺用行動真正愛奶奶，奶奶也是真正感激爺爺的付出。他們讓我看到真正的幸福：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組合成家庭以後，日復一日的相處和磨合中，在生活的苦難與艱辛中，一對老夫妻可以達成多大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信任和默契。爺爺用榜樣的行動，向我們展示了人性偉大的愛與美好。
以上為爺爺的兩個身份：一生不斷進步的好丈夫，孫輩們慈祥可親的好爺爺。
4
沉默嚴肅的中國式父親
爺爺的嚴父身份是出了名的，他和絕大多數的老一輩中國人一樣，不擅長表達愛，他是中國集體性格，沉默的父親中的一員。
他們對兒女的愛很少或者說幾乎不以語言和親熱的方式表達出來；從來都是嚴格要求自己的子女，寬厚對待別人家的孩子。
今天我們以與時俱進的發展眼光來看：棍棒出孝子，未必完全準確，但是從我爸、我叔叔、我大姑、小姑的現在來看，他的子女都不錯，都沒有辜負他的希望。
5
無私奉獻的家鄉建設者
現在我們把鏡頭對準我的爺爺---歐陽和海同志，他一生中最驕傲的身份。
一個六十年黨齡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一個社會主義的無私的奉獻者，一個家鄉故土的建設者、開拓者。
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寫到：”一個人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發現了自己生活的使命。” 爺爺是那個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的人。他是真正的純粹真誠的社會主義的擁護者和建設者。
去年我爺爺可能意識到自己去日無多，要我給他寫一生工作回顧的文章，我因為追求完美，一直沒給他老人家寫完，這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爺爺去年給我回憶起很多當年忘我工作的細節，老人家說起來稀鬆平常，我十幾歲到外求學，後來工作滿中國跑到滿世界跑，算見過一點世面，我不是一個說話誇張的人，但我當時聽了相當震撼。
說一個小故事：棋子橋修湘鐵路，有一個工程難題，省裡派了好多專家小組，都沒有解決問題，工程一直不能推進。眼看離預計完工的期限越來越近，市委書記很著急，有點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意思，派歐陽和海同志這個遠近聞名聞名的鐵人去當地，發動組織群眾去拿下這塊硬骨頭。
最後當然是成功了。而且大大出乎大家意外，提前好幾十天，圓滿完成了鑽山打洞的鐵路工程。
我後來幫爺爺總結：成功不在於歐陽和海同志比專家還聰明還專業，在於大家說的他是一個狠人，用我們湖南話說是：
霸得蠻，耐得煩，捨得一聲剮，敢把皇帝扯下馬。在於他對建設家鄉的巨大熱情，帶領發動和他一樣極端發得狠、極端吃得苦的祖輩父老鄉親，肩挑手扛，用一副副小小血肉之軀創造了當時國家基礎建設的奇蹟。人的力量有多大？團結的力量有多大？這些新中國早期的家鄉建設者給了我們一個答案。這個奇蹟故事還有一個我爺爺從來沒向人主動提起過的細節，足以致命的細節。當時用土炸藥炸山的時候，一塊大石頭飛到奮鬥在一線的歐陽和海同志胸口，當時就血流如注。但是為了以身作則，為了爭分奪秒趕工程，年輕的歐陽和海同志並沒有馬上去看醫生，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後工程結束，才去看醫生。當時肩膀胸口已經完全腐爛灌膿腫成一個大包，醫生用手術刀切開膿包，膿水和血水噴了醫生整整一身。這不是現在那些胡編亂造的電視劇，這是新中國初期那些無私奉獻的祖父母一輩真實的生活。
韶山灌區、峽山水庫、樟樹大山......我們今天看起來非常壯觀，但是現在的很多年輕人不知道，我們常說家鄉美，事實上，我們的家鄉本來並不美，是歐陽和海同志他們這一輩，這些勤勞、善良的父老鄉親，我們的祖父母們，用血肉之軀，一鋤頭一鋤頭把家鄉建設出來的。
6
熱愛生活的民間藝人
“海爺爺”還是一個優秀的民間歌手和說唱藝人。
一個民族有多尊重土地，多敬畏土地，就有多偉大。因為所有的最重要的智慧，都是從土地裡生長出來的。比如，他們嘴裡說的樸實的話，唱的小調：“人，土生土長”，又“入土為安”，落葉歸根。“牛在山中吃青草，背出五穀養凡人。”
細細去品，中國民間這些口口相傳的集體智慧，句句大白話，句句是真理。真是大智若愚。
我爺爺年輕時是優秀的基層幹部，因為無私，一輩子留守和耕耘在農村。爺爺是農民，他和我龐大的父老鄉親一樣，是中國五千年以來偉大的農耕文明的繼承者和發揚光大的人，所有民間的智慧來自於他們。
民間小調是一種我們忽略的優秀傳統文化，唱歌也是數千年許多農民在田間地頭的娛樂。勞動的人們相聚的時候唱歌，就和今天的年輕人刷抖音一樣自然。對於他們而言，歡樂的時候要唱歌，悲傷的時候也要唱歌，婚慶唱，喪禮唱，勞作唱，過年過節耍龍燈......因為唱歌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對土地的敬畏和生活的熱愛。
爺爺愛唱小調，但在家平時幾乎從來不唱。到了八十多以後，才慢慢浮現出一種赤子的歡喜，據奶奶說，他時常一個人躺在搖椅或床上唱，自娛自樂，一唱就是好半天。
爺爺去世後這幾天，我從我做風水先生的堂姑姑那裡，意外收穫了今年開春之後，爺爺和村裡幾個山歌民間小調愛好的爺爺伯叔們一起，口口相傳，教他們唱失傳的《插秧歌》的十個小視頻。
視頻中，爺爺開心地笑得像個孩子，雖然爺爺老了以後，也有些老頑童的調皮話逗我們和奶奶開心，但這個爺爺從小到老的唱歌的愛好，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爺爺，我彷彿看到了爺爺年輕的時代：他除了是一個丈夫、父親、祖父、幹部，他還是個個體的人啊！
7
爺爺，我會一直想念您
用一本書的長度，也描述不了一個全面完整的歐陽和海。爺爺走了，我下次回家，不會看到一個駝背的老人挑著一擔菜或糞桶從家門前的小路緩緩向我走來，也不會有人拖著長長的拖鞋腳步聲走到樓上推開我的門喊我吃飯了，更不會有人和我翻陳年老古，講述那些民間故事和地方誌......
從我記事開始，爺爺就在言傳身教的影響我的成長。甚至老人家離開，也給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死亡，是一件可敬可畏的事情，人人都不可避免，只有瞭解死亡才會更珍惜生命，珍惜生活，珍惜身邊的親人朋友，珍惜擁有的一切。踏踏實實生活，向死而生，會讓我們更拎得清什麼重要，什麼無關緊要，更好地生活。
常回家看看，盡孝不能等，這一生有緣分成為親人，愛人，朋友，父老鄉親，去愛，去生活，去包容，去理解，是人生幸福唯一的鑰匙。
我寫這篇文章紀念爺爺，還會寫更多的文章紀念爺爺。我還會把對爺爺的思念和感激用畫筆畫下來，當出版成書時，我會在裡面放上爺爺小時候抱著我在屋後面拍照的照片，放上情人節那年爺爺給奶奶送菜薹花和山茶花的照片，讓爺爺的精神永遠流傳下來。爺爺現在身體離開我們，他的精神和言傳身教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今天，和我們親愛的爺爺平靜揮手告別。許多年後，我們都會重逢。
我會一直想念您，我最親愛的gaga（老家話爺爺的意思）。來生您還做我的好gaga, 或者咱們調個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