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養了兩隻貓，名字分別叫404和233，一隻是銀漸層，一隻是藍貓。按照她的話說，404是一胎，233是二胎。二胎剛降臨幾天，年紀不到兩個月，備受她的喜愛。彷彿臨危受命一般，緩解她小說不能連載的苦悶。
從此，她便開始笑，再也沒認真看過404一眼。就像它從來沒存在過，就像我一個人就能把它生出來並撫養長大似的。
除了笑之外，她沒什麼話要對我說了，也不再管我抽菸。和404一樣，我們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種被拋棄的自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它花更多的時間盯著窗外，我花更多的時間在浴缸裡釣魚。
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抱著233坐在飄窗上，眼睛望著外面筆直茂盛的白蠟樹，面部陰鬱，波瀾不驚。不禁讓人猜測，這副肉體裡的靈魂早已出逃。後來她開始嘗試一些新鮮的事，看低於5分的爛片，刷無聊的短視頻。
最值得一提的是吃辣，要知道，此前她一點辣都不能碰，否則必然會淚流不止。
大概是因為刷短視頻刷出來的辣醬廣告，那辣醬號稱由魔鬼椒製作而成，在辣翻一頭牛之前，能讓它多耕幾畝地，所以叫“辣翻牛”。憑藉對文字的敏感，她被這文案吸引了，而且越想越不合理，越不合理就越有下單的衝動。
第二天，兩瓶辣醬送來，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看到包裝盒裡油乎乎的一片。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去，拇指突然疼了一下，頓時鮮血淋漓。可這並未阻擋她對吃辣的好奇心。
申請換貨處理時，她用那隻鮮血直流的手握住那隻破損的玻璃罐，舉在面前，自拍一張照片，作為換貨憑證。
可以想象，拍出的照片多麼詭異。紫紅色的血液分出幾條小支流，順著手臂一直流到胳膊肘，匯聚在一起，最後滴在瓷白色的地板上。關鍵在於，照片裡的她依然在笑，彷彿在為那辣醬拍廣告片一樣。
賣家客服立即打來電話道歉，在承諾無條件賠償之前，首先熱切地詢問她的傷口是否嚴重。然後說道：“你的笑容，讓我們感到無比羞愧。”她不以為然，又笑了幾聲，笑聲通過電話傳到對方耳朵裡，令其毛骨悚然。
當晚，她幾乎把另外一罐辣醬吃了個精光。奇怪的是，並未感覺到辣，也沒流下一滴眼淚，只是鬧了一夜肚子。第二天一早，她上完廁所回來，坐在床邊，伸直手臂，一動不動，像個立在農田裡的稻草人。
清晨，覆蓋在對面樓宇上的金色光輝裡，傳出一陣陣清冷的麻雀叫聲。她腦海裡浮現出的畫面，是一群麻雀在青瓦片下追逐嬉鬧，可城市是沒有瓦片的。布穀鳥的叫聲則更加深遠悠長，她想到了麥子，想到了豐收，想到了播種。
正是在這一天，她違背初衷，開通了公眾號。事情就是這樣。
第一篇內容，她花了兩個小時寫個人的經歷，主要圍繞小說不能連載的事情。在文章裡，她虛構出一個編輯，把他寫得醜陋無比。
發佈成功的3個小時後，閱讀量迅速躥到兩萬多，到十萬加也不過才用了8個小時。
文章傳到了她的編輯那裡，他對號入座一番，覺得那個人物跟自己完全不像，以為她成功投靠了新平臺，有了新編輯。於是，出於某種不滿的心理，他給她發了個8.88塊錢的紅包，並在留言裡寫道：“你毫無寫小說的天賦，還是幹自媒體吧。”
那一整天，她沒跟我過說話，也沒笑。
緊接著，一些商家開始找她發廣告，她何樂而不為呢。連續三天，她寫了三篇軟文，每篇閱讀量都達到了五萬加，賺了三萬多的廣告費。她喜笑顏開，笑容變得自然了很多，像一個得知語文沒考及格的學生，數學卻意外地考了滿分。
儘管如此，這笑容依然不那麼真實，她到底如何看待這份滿分答卷，還有待驗證。
她又開始對我嚴肅起來，做出掐斷煙頭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情，掐了三次，我便重新戒了煙。為了獎勵我，她給我買了一雙三千多塊錢的運動鞋，相當於我半個月的工資。前提是，如果我還有工作的話。
那鞋不是阿迪，也不是耐克，總之是我不知道的牌子。穿上它跑步，雙腳感覺輕盈很多，可以不被她甩那麼遠了。事情就是這樣。
404還是那麼孤苦伶仃，在這個人貓生態的家庭裡徹底失去了寵幸，只配吃貓糧，無福享用罐頭、餅乾、薄荷等零食，除非有我的幫助。我們的區別只在於，我是個人，它是隻貓，所以我得到了拯救。
這並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我也不是個見利忘義的人，還要去拯救它。
233得勢以來，臉上始終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逐漸的，我和404統一了戰線。它們爭搶打鬥時，我站在一旁觀看，趁她正在噼裡啪啦地寫稿，偷偷用塑料皮尺抽打233的屁股。
233喵喵地輕叫幾聲，她若回過頭來，我就摁下按鈕，迅速把皮尺收捲進去。這是個不必多說的秘密，與拯救無關，但明確表達了我的立場。
生活恢復正常，是因為有了獲取安全感的新方式——賺錢。但這似乎與我無關。
她繼續賣力地寫了幾天公眾號，宣洩著積壓多年的情緒，又獲得了高額的廣告費。她樂此不疲，寫稿時間越長，運動量就越大，把每天跑五公里的任務延長到十公里。
後五公里不再有我的身影，坐在馬路牙子上喘著粗氣，看她一個人風風火火地表演。那條半人高的哈士奇有時會蹲在我身邊，也喘著粗氣，並同我一起像秒針一樣緩緩轉動腦袋，望著她從遠處煙塵中跑來，目送她被煙塵包裹著而去。
這個4月相當漫長，好像有60天。風大，塵多，楊絮只飄了幾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