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離騷》有感——兼論中國古代讀書人的進與退

讀《離騷》有感

——兼論中國古代讀書人的進與退

武抒祖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一)

屈原的《離騷》是一篇辭藻華美,思想純正,意境深邃,傾訴忠貞之心的詩篇,理所當然屬於偉大的愛國詩篇,這沒錯。因之,引起歷代君王與知識分子的共鳴,也贏得了崇高的讚譽。此不必贅言。老武讀《離騷》,除感佩屈原的文學才華與一腔忠貞外,還有些不一樣的想法,想一吐為快。

屈原是楚國貴族,因為貴族,自然與一般“士”(即知識分子)相比對楚國又多了一層情懷,不僅希望國家強盛,且長治久安。這種心思部分出於公心是肯定的,可能摻雜著私心在也不必諱言。想想看,歷代王朝覆亡時,宗室的慘烈遭遇令人不寒而慄。

就說歷代王朝覆亡後宗室的遭遇吧。劉邦入咸陽,對嬴姓皇族還算客氣,結果項羽入關後,對嬴姓皇族就不那麼客氣了。《史記·項羽本紀》載: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

眾所周知,秦國一改分封制,實行郡縣制,嬴姓宗室大多居住咸陽。以項羽的殘暴,加之家仇國恨,對嬴姓宗室是絕不會手軟的,這是給奄奄一息的嬴姓宗室的最後致命一擊。有人口調查數據顯示:除了江蘇,全國其他地區嬴姓人口僅1萬左右。顯然,秦王朝宗室,目前僅剩下這一點人口,或許從側面管見當年覆亡的慘烈。

再說蒙古剿滅金國時,對完顏家族同樣展開了殘酷的屠殺:

金(國)俘人之主,帝人之臣,百年之後適啟崔立之狂謀,以成青城之烈禍……

當然,南宋滅亡前後,趙宋宗室死的已經差不多了,元蒙的屠刀找不到引頸就戮的脖子也就無可奈何了。明朝宗室的遭遇或許較為廣知,相比前朝覆亡更為慘烈。明朝覆亡後,大約20餘萬(包括女性)宗室,最終百不存一。《清稗類鈔·姓名類》載:

明亡後,“天潢貴胄,轉徙流亡,無不改姓自晦”。至於不“改姓自晦”的宗室成員,基本上都慘遭殺戮了。

大家一定會想,這是宗室效忠王朝、保持氣節所致。那麼,不願效忠王朝、不顧氣節投降者又當如何?據載,當時投降清王朝的明宗室依然會被處死,如崇禎太子、魯王、荊王、弘光帝等。總之,是否效忠王朝、是否保持氣節、是否投降都不重要,關鍵你血管裡流的血就是一種原罪,幾乎要被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不要說覆亡時的慘烈,即就是禍起蕭牆,宗室之間的殺戮也夠驚心動魄的,秦二世皇帝胡亥繼位後對宗室的屠戮可見一斑。

屈原當然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不能預見身後歷代王朝覆亡的悲慘遭遇,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常識當然是具備的。曾擔任懷王左徒的他“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從史料看,屈原的才、智、識在當時的楚國鶴立雞群。若楚王一直信任屈原,改革內政外交,楚國是否衰落也未可知,即使衰落,極有可能要大大延緩。但是,壞就壞在與之同列的上官大夫(原名不詳,生卒年不詳)“爭寵而心害其能。”嫉妒是人性的弱點之一。人喜歡“爭寵”又“心害其能”,既然明面上不能“爭寵”,只好暗地裡選擇“讒”毀這一屢試不爽的靈丹妙藥把屈原排擠出朝廷。上官大夫絕對算得上高超的心理學家,他洞悉國君自以為是的特點,就逢迎他的自以為是。看來,喜歡被逢迎也是人性的弱點。上官大夫的“讒”毀不動聲色,手段高明但刻毒之極:“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實踐證明,做臣子的一旦背上與國君爭功的名聲絕沒有好下場。見棄後的屈原對小人的“謠諑”毀謗無比憤怒,對“靈脩之數化”即變化無常、“荃不查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即不明事理、不辨忠奸的無比痛心,對自己的高潔品格(“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無法釋懷,一腔忠貞無處安放,愁腸百結,化為《離騷》。

漢代王逸的《楚辭章句序》對屈原的人品不吝溢美之詞,對屈原滿腔的愛國熱忱高度讚揚,提出“上繼《詩經》傳統,作賦諷諫”的觀點,這基本代表了西漢主流評論家的見解。司馬遷認為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進而高論:“屈平疾王聽之不聰,讒諂之弊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做《離騷》。”屈原把自己的不幸歸咎於王的昏昧,容不下自己的“明”、“公”與“方正”。如果說,剛流放時的屈原還心存一絲僥倖,痛心懷王“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他主要從客觀方面找原因,懷王是受人蠱惑,既然是“惑”,終有一天會“悟”。懷王一旦醒悟,自己還有見用的可能。其實,屈原太天真了,他把國君的智商想得也太高了。現實情況是,懷王內政外交進退失據,兵挫地削,“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身處逆境的屈原既放不下,又看不透,還想不開,無路可走,只好沉江自殺。

屈原作為中國古代最傑出的“士”的悲劇人生啟迪了後世的“士”,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其實,老子莊子面對社會亂局,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給“士”階層已經開出了藥方,指明瞭一條出路,說得好一點叫“獨善其身”“優遊山林”,說白了,就是隱逸之路。從此成為自詡清高的“士”的一種選擇。

(二)

其後,中國“士”階層多以清高自詡,或相推許,有許多隱逸、放達的佳話。從詩詞來看,好像很多人都向往出世;但是細加深究,卻不盡然。這清高多是逼出來的。有人高論,中國知識分子得意時尊孔孟,失意時信老莊,可謂一語中的。

最典型的放達,當屬魏晉南朝的名士。其產生的獨特背景,當是長期的亂世。那三百多年裡,政權更迭頻繁,一個人一生可以經歷幾個朝代,在哪一朝出仕都有危險。每一朝,宗室奪權都很慘烈,只要出仕,一不小心就會“站錯隊”。儒家的忠君思想、士大夫的氣節失去了依託,該把忠誠獻給誰?誰是值得為之拼命的君主?那改朝換代於國於民何干?顧炎武在明朝敗亡之際放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意把“天下”與“國家”分開。他明確說“國家(指一姓之朝廷)興亡肉食者謀之”,匹夫是沒有任何責任的。那是因為朝代更迭匹夫無能為力,是皇權的最高統治者糟蹋掉的,匹夫只能維護作為精神支柱的道德體系,即“道統”。當然,這裡的“匹夫”實際上只能是“士”,不可能包括引車賣漿者流。對士大夫來說,從老莊學說中找出路比較順理成章,玄學、清談於焉成風。有所謂“更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渡江名士”,等等,但事實上他們大多並非出世的隱士,大小都做過官。就以最有名的“竹林七賢”而言:其中與司馬氏有親戚關係的山濤,先仕魏,後仕晉,官至吏部尚書;嵇康與曹家沾親帶故,在魏是做過官的,不過拒絕仕晉;劉伶原也在朝,因倡導“清靜無為”,與晉武帝主張不合而見棄;那王戎則不但做了高官,且是出名的守財奴。所以這些名士確有反傳統的處世哲學,以為世所矚目的怪誕言行表達強烈的憤世嫉俗之情,但並非真的淡泊名利。所謂“大隱隱朝市”,他們多半是“隱於朝”,也就是一面做著官,實際不做事,照樣遊山逛水,縱酒清談,身在官場,心在山林,所以有“清談誤國”之譏。如果不在位,如何誤得了國?這種情況只有在魏晉南北朝之世才行得通,因為高官的職務為幾大家族所壟斷,只有世家子弟有此特權,同時也只有出身名門,才能成為名士,一句俏皮話、一種怪癖都有人傳頌,還有人記錄,流傳後世。若是一介寒上,誰來注意呢?以那個長醉裝瘋“能為青白眼”的阮籍為例,時下已被用濫了的“青睞”一詞即典出於此公。主要因為他是名士,時人在乎他的看法,被他用黑眼珠一瞧便備感榮幸,這才成為典故。若是普通老百姓整天翻白眼,可能被認為有眼疾,誰理他呢?還有那先於現代西方一千八百年提倡裸體的劉伶,一絲不掛在家接待客人,還說什麼“以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若是窮措大為此,大約是要以有傷風化捉將官府裡去的。所以放誕和名士互為因果,因放誕而成其名士,也只有名士行為放誕才有意義。不過,同為“竹林七賢”,人品各不相同,阮籍,嵇康是才、智、識超常之人,而且獨具風骨,惟其如此,才能把世態看得那樣透,那樣不屑同流合汙。嵇康可以說是以生命殉其高傲。阮籍的《詠懷詩》所表現的那種深刻的悲憤和絕望,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都達到極高境界。這批名士的行徑帶有個性解放的色彩,但只能是消極的而不是奮進的。

處亂世暫隱以待機而出,是有抱負的讀書人常取的道路,自秦漢以來每當末代都不乏這樣的人,諸葛亮是先處後出的典型。在那種情況下,“苟全性命”、“不求聞達”可能是真心話,但他絕不甘心就此無所作為,終老山林,否則見了劉備怎能有那樣現成的“隆中對”?也有下決心避世不出的如東漢嚴光(子陵),他是漢光武劉秀的“老同學”,無論漢光武如何敦請、禮遇,終於不受官而隱於富春山。後人譏嚴子陵矯情,說他“一著羊裘便有情”,因為他披著羊皮襖在江邊釣魚,被劉秀派去的人發現,若是和漁夫一樣穿蓑衣,就根本無處尋,也就無人知。不論此說確否,隱士而知名總有各種途徑。在那個時期越不肯出,名望越高。這種風氣東漢已有,李固與黃瓊書中提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就是黃瓊屢徵不應,李固勸他該見好就收了,免得越晩出來,人們的期望就越高,落盜虛名之譏。那前提是終究要出的。這個過程在晉朝稱為“養望”。“養望”最成功,“隱”與“出”都達到最高境界的是東晉謝安(謝東山)。他隱居東山近二十年,享盡詩酒山水之樂,自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謝家子弟個個如芝蘭玉樹,才華出眾,在朝在野都表現不凡。他的家族就是一個小小的社會,他家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廣為傳頌,且爭相效仿,有點“領導新潮流”的味道。那“隱居”是一點也不寂寞的。他不惜激怒朝廷,堅決不應召而名望更高,以至有“安石不出,如蒼生何”的呼聲。到了晉穆帝時,他覺得時機已到,居然應召出仕了,在位大約也是二十幾年。一旦進入官場,他的老莊之學,化為極其高明圓滑以靜制動的政治手腕,卒至取代桓氏掌握了至高的權力。在他主持朝政時,內舉不避親,重任侄子謝玄,立下了淝水之戰大敗苻堅的不世之功,謝安本人由風流名士成為一代風流名相,謝氏家族的顯赫也如日中天。但是他深知功高見疑、功成身退之古訓,開始準備退路,只是還來不及再歸隱東山就死於任上。終謝安一生可謂“隱”與“仕”都極盡輝煌,死也恰得其時,令後世讀書人豔羨不已。不過這是特例,幾乎絕無僅有。他的子孫就沒有那麼幸運,或隱或仕既沒有那麼瀟灑、自由,也沒有那麼輝煌、顯赫。在皇權更迭的腥風血雨中,每一代都有人不得善終,包括以山水詩聞名的謝靈運和謝眺都未得免。其中有人是自己進退失據而招禍,但有的想禍避也避不了。套用一句現代名言:“你不問政治,政治要來問你。”

所以興於東漢(再早期的暫且不論)、盛於魏晉南北朝的隱逸之風,是“士”為“苟全性命”而逼出來的,是不得已的。東漢有那麼多“高士逸民”,與王莽奪權而未能長久、東漢朝政清明的時候又不多有關。而朝廷方面卻有以“舉逸民”為德政的風氣,下至一方太守,上至皇帝,高士而不能用,面子上總不大好看,總要下工夫軟硬兼施地去請,甚至去逼,隱逸之士才得以成其名。但是已經在朝的忠臣卻常不見用,甚至身遭刑戳。就說李固吧,他忠心耿耿為朝廷求才,終於說動並舉薦黃瓊出來做官,自己卻因直言得罪了外戚梁冀而遭滅門之禍,只有一個小兒子逃脫,連黃瓊也保不了他。能不令旁觀者寒心?因此,才會出現一批真心誠意堅決不仕、終老山林的“逸民”。他們與魏晉的世家不同,是真的甘當布衣百姓,藐視王侯,寧願以放豬、採藥,甚至當長工為生,如蓬萌、梁鴻者流。

與“隱於朝”的魏晉名士不同,看得更透、隱得徹底的當屬陶淵明。從全部陶詩來看,他不是一個沒有濟世抱負的人,詩中提到“猛志”的不止魯迅所引的一處。但無論如何,“金剛怒目”絕不是他的主流。他不論是從自已的切身經歷還是從前人的遭遇,都看透了政治之險惡,對歷代良士之不遇感觸極深,不存可以有所作為的幻想,而且物以群分,自己生性高潔,與那名利場就是格格不入。“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最好地概括了他的旨趣。他不生於王、謝之類的世家,既沒有那樣的機遇,也沒有那樣的麻煩。他與黎民百姓同感離亂之苦,才幻想出一個桃花源的理想境界來。他是真淡泊、真隱逸,歸於田園並非“養望”,只是想逃到皇權統治所能及的範圍之外,享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自由天地,雖然也離不開酒,卻不必故作怪誕引人注目之舉。那個亂世造就了不朽的田園詩、山水詩,也開創了中國讀書人的一種獨特的保持獨立人格的方式。

以上是處亂世時的處世之道。

(三)

那麼處盛世當如何?李白是一種典型。僅從我少時讀的幾首李白詩管見之:一方面懾於那海闊天空的氣勢,一方面惑於“詩仙”之名,把他想成一個真的志在“散發弄扁舟”或入山遊仙的人,所以後來讀《與韓荊州書》覺得大煞風景,文章是漂亮,可那吹和拍也真夠肉麻的。“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實際“識韓荊州”就是為了“封萬戶侯”,因為“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還露骨地要求“收名定價於君侯”。實在令人難以接受,“詩仙”怎麼能那麼庸俗?這是少不更事之見,殊不知李白是功名心極重的。他做夢都想上“天子堂”。他確實也有山水之好,但前提是先要建功立業,情之所繫在長安。謝安的道路是他最高理想,效仿的楷模,羨慕之情溢於詩文。但是時代和門第都不允許李白效謝安那樣“養望”而待出,而他自負才高,又不屑於科舉,猶今之不願一級級評職稱,而求破格,一鳴驚人。於是他選擇了“干謁”的途徑,也就是奔走於公卿府第,以詩文自薦,企圖遇到慧眼識英才,登上天子堂,然後大展宏圖,得成大業。這是李白的如意算盤,像《與韓荊州書》那樣的信和詩文,他給不同的人寫過多封,而且直到晚年還寫。但是對於官場政治,他實在是山野村夫,哪有世代公卿的謝安那種天生的意識和手腕?他把官場晉升想得太簡單了,真以為“天生我才必有用”,何愁不遇?結果他二十幾歲離家周遊全國近二十年,歷盡坎坷、冷落、屈辱和辛酸,這條通向天子堂之路比科舉之路還漫長。並不是沒有人激賞他的才華,他也敲開過一些朱門,成為座上客。但是說穿了,只不過扮演了“清客”的角色,以他的風采、談吐、詩才點綴高朋滿座的華堂,為酒筵增色,為主人增光,最後得一筆盤纏繼續走路。況才高遭人妒,遑論推薦!與此同時他創作如泉湧,詩名滿天下,而政治才能卻始終得不到承認,他終於見召進京時已四十二歲,接詔後“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份得意和興奮就別提了。不過,不久他就夢破長安。他被冷落在翰林院“待詔”三年,雖然曾有過皇帝賜食“親為調羹”的殊榮,卻根本沒有獻上治國安邦之策的機會。唐玄宗所需要於他的,只不過是陪著尋歡作樂,賦詩湊趣,本質上與優伶差不多。使他獲寵也使他邀謗的著名的三首《清平調》,作為詩,美則美矣,而想到那寫作的背景是唐明皇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詞”?緊急奉詔寫出來給李龜年唱的,真為李白難堪。他的“倚馬才”用來揣摩上意,寫出“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這樣的句子。同是寫貴妃得寵的題材,與杜甫刺楊家權勢炙手可熱的《麗人行》相比,其境界高下立見。當年漢文帝召見賈長沙“不問蒼生問鬼神”,也還比這尊重些。這三年是他一生中唯一上天子堂的機會,卻連個正式的官職都沒有。以李白狂傲不羈的本性不可能長期委曲,皇帝一時興起的優容也是有限度的,終於“賜金還山”了。遭此挫折,他似乎對仕途險惡有所悟,曾一度有入山當道士之意,但是實際做不到。直到安史之亂後,錯誤估計形勢,做了皇家宗室奪權的犧牲品,落得身陷囹圄,長流夜郎。但是他僥倖遇赦後還是不放棄干謁求進,至死不悟。李白生性恃才傲物,然而實際上一生都在曲意求進,他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但是他在干謁途中的那些詩文,那一次次的叩門,非此而何?“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簡直到了碰得頭破血流的地步!他到晚年哀嘆:“何意百鍊鋼,竟成繞指柔!”實在有椎心泣血之痛,關鍵就在於他太入世了。他是死在最後的希望(或幻想)中——投奔李光弼的路上。執著如此,怎不令人擊節長嘆!

(四)

考察歷史,有點才識的人,在朝廷為官而沒有遭貶的大概不多。先有屈原,後有賈誼,是看不透、想不開的典型。其實賈誼是真正的少年得志,二十餘歲就得漢文帝賞識,擢拔至中散大夫,司馬遷也說他“不可謂不遇”。對於那點暫時的挫折經不起,表現出心胸狹隘,儘管才氣逼人,恐怕是難當大任的,與屈原的處境不能相提並論。看得透、想得開的,因而形成另一種豁達、豪爽的典型而達到很高精神境界的是蘇東坡。他也是“聰明天成”的不世之才,成名、出仕都很早,深得宋仁宗賞識。神宗時因反對新法而遭貶,其政見的是非姑且不論,他的態度是堅持自以為正確的意見,自知“滿肚皮不合時宜”,既不妥協也不牢騷滿腹沒完沒了。每貶到一處,總為當地百姓做些好事,同時寄情翰墨,出入莊、釋,旁參孔孟、名法,清風明月都能助其參悟人生,寵辱不驚,出處自如,達到真正的博大和超脫,而詩、文、書、畫都卓然成大家。

在文學史上蘇、辛是並提的,但是從本文主題的角度來看,二人的“進”“退”情況有所不同,最主要的是蘇東坡沒有辛棄疾的國土淪喪之痛,也就沒有那樣強烈的悲劇色彩。憑我的寡聞淺嘗,一直特別心儀辛棄疾——人品、胸襟、才略、辭章都有一種特別的震撼心靈的力量。他本不是文人而是“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武將,同時是戰略家,主要的抗金復國的韜略都陳述在《美芹十論》和《九議》中。我覺得他不當宰相也是兵部尚書的材料,結果卻成了光照文學史的一代詞宗,真是命運的諷刺,也再次證明才、智、識達到一定高度可以在多方面表現出來。辛棄疾“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那功業就是北復中原,與陸游一樣,這是他最執著的夢想。然而他只做過幾任地方官,正當壯年就被迫賦閒,未告老而還鄉(還不是真的故鄉)達二十餘年,其椎心之痛可想而知。與許多文人不同的是,他不故作瀟灑以風月自娛,就是醉了也是“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他詞中不止一處表示他不要效張季鷹那樣,想起家鄉蓴菜鱸魚棄官而歸,也恥於求田問舍,於苟安中享清福。他做了幾任地方官,不嫌大材小用,所到之處政績斐然,而且對治理地方提出了許多高明的見解。但是他事實上歸隱田園二十多年,當然要設法求精神的解脫,否則是活不下去的。在這方面從他的文化積澱中還只能想到莊子,能調動的先例還不外乎“陶縣令”、“阮籍”、“謝東山”,還有那個梅妻鶴子的林和靖等,能做的也還是以酒澆愁,以詩(詞)言志,儘量在自然中求超脫。從量來說,稼軒詞中寫這種意境的相當多,而且迴歸自然確實達到“入化”的境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簡直美不勝收,妙不可言!然而他真正縈繞於懷、無法排遣的悲哀在於,眼睜睜看著北伐無望,國事日非,空懷良策而無所用。“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才是他發自肺腑的長嘆,也道出了千古報國無門的愛國志士的共同悲憤和無奈,真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

(五)

從屈原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君王都有一種單戀情結。不論走到哪裡,不論受到什麼樣的虐待,心之所繫、情之所鍾還是魏闕之上那個君主,簡直是朝思暮想,生死以之。《離騷》中“香草美人”之喻不是憑空想出來的,那心情與失戀差不多。李白有詩為證:“卻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夠直露的了。賈誼先見寵,後見疏,到了長沙整天痛哭流涕,情同棄婦。杜牧的《阿房宮賦》所描述的“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的情景,說的是宮女望幸,用之於歷代懷才不遇的士子渴望見召的心情也很恰當,宮女們是致力於“一肌一容,盡態極妍”,讀書人則致力於策論辭章,其企盼得到垂青的對象都是一個人:當朝皇帝。除少數幸運者外,其命運也常是從青春到白頭,空望帝京而不見者幾十年,光景也真堪憐。

這樣說似乎過於尖刻,太不堪了。但我無意挪揄或唐突古人,毋寧是充滿同情。中國才、智、識較高的傳統知識分子有兩大特點:一是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二是多少有點傲骨,有點傻氣,甚至有幾分狂。在君主專制制度下,報國之途是極其狹窄的,唯一的職業是做官,唯一的機遇是君臣際會,就是得到皇帝的賞識和重用。“國”和“君”是一回事。辛棄疾要收復失土是為了“好都取山河獻君王”,是“了卻君王天下事”,然後才“贏得生前身後名”。不像西方知識分子,可以獨立研究許多與政治無關的事,對人類做出貢獻,“遇”與“不遇”的觀念如果有,也要寬泛得多,不必總是盯著那個中央朝廷。康德可以說出“國王與哲學家各有分工,不能互相代替也應該互不相擾”這樣的話,中國士大夫說得出來麼?敢這麼想麼?所以中國知識分子的第一個特點促使他們熱衷於求仕進,企盼皇恩,第二個特點又使他們很難適應複雜黑暗的官場政治鬥爭。何況自古天意高難測,即使能受重用於一時,也極少能持久到足夠完成一項自己的救國或建國宏圖。好容易有了機會,他們憑著自負和責任感急於“力陳”的政見大半不會是歌功頌德而是直指時弊,不中聽的,不遭貶黜者鮮矣哉!這就造成了中國一大批有濟世之才的士大夫,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矛盾和痛苦。況亂世多,盛世少,“你方唱罷我登場”,處於夾縫中的“士”為避禍保身計,也只有隱逸之一途了。魏晉之風提供了一條退路,一種解脫,在無可奈何中保持一片心靈的淨土、人格的尊嚴。在經世致用之外,出現了優遊林下寄情煙霞泉石、以詩酒自娛的另一種活法,也提供了另一種為士林認可的價值觀。否則永遠想不開,只有效屈原投江或賈誼憂傷而死沒有活路了。這樣,讀書人根據各自不同的處境、氣質和旨趣,在“出世”與“入世”這兩極之間,在不同層次上以不同方式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地,代代相傳,直到晚清接受了西方思想的那一批改革家若還能保全性命的話,結果也是或入佛,或入道,或耽酒頹唐,這種傳統可謂源遠流長。其實不僅是老莊,在儒家那裡也還是留有退路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這“愚”就是裝傻,比裝瘋含蓄一點),“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這類意思在《論語》中多處可見。有意思的是,19世紀美國的著名隱逸思想家梭羅竟引《論語》中的這些話作為他倡導的“公民不服從”運動的參照。從這裡倒回頭去想,這種“隱”的確含有某種消極抵制不合作的內核。

既然不能見用於朝廷,滿腹才學就都化作詩、詞、書、畫,於是出了那麼多偉大的文學家、書畫家,卻都是業餘的,而且作品多半是不得志之作,所以出世情懷成了主流,其比例超過真實的思想情況。這裡還得有兩個條件:其一,他們迴歸鄉里似乎都不需要為稻梁謀,即使清貧也不必多考慮“吃飯問題”這樣的俗事。我沒有研究過古代文人的經濟生活,猜想大約多少總有幾畝田、幾間房。陶公顯然是有片田園作後盾才能賦“歸去來”的,雖然詩中也出現“飢來驅我去”“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大概總不至於真的捱餓。沒聽說過中國古代大文學家以賣文為生的。其二,清朝以前文字獄還未興起,好事之徒尋章摘句告密以邀寵的風氣也未形成。只要不是直接議論朝政,言論有相對的自由。因此那些懷才不遇之士可以從文學藝術中盡情抒發,也有所用其才華。這樣的作品既不必考慮市場而媚俗,又不必自我思想禁錮而欲言又止。寫作的動機就是為抒胸中塊壘,擺脫功利的目的,因而能見真性情,想象力得以恣意馳騁。至於有多少讀者,並不在乎,重要的是在高品位的圈子中得到知音,互相推許,互相欣賞,這才值得為之推敲琢磨,精益求精,於是產生了光耀千秋的文學、書畫。其瑰麗、其多姿、其博大、其深邃、其精緻、其宏偉,從內容到形式創造力之豐富,達到了人類藝術創造的高峰。但是假設(只能是假設)這些曠世才子都遇到知人善任的明主,得以一展經國濟世的抱負,使太白扣開了九重閶闔,使稼軒得擁十萬貔貅,他們一個個都成賢相、成良將,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我們還有這樣的文學遺產麼?人類文化的寶庫中還有這樣瑰麗的奇珍麼?

從這一視角論,讀書人的失意而衍生出的“副產品”,對我中華民族來說,這禍福得失到底該怎麼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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