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難當頭的時候,教授們為什麼都在搞副業?

作家汪曾祺有個綽號叫“懶才子”,他說自己在昆明上大學的時候,主要做三件事:逛街、睡覺、吃東西。

那時,昆明街頭常會看到一個留分頭的小青年在逛吃逛吃逛吃。他去書店看西方文學、哲學,讀紀德、阿索林、弗洛伊德、薩特、伍爾夫;去戲院看電影;在街上看賣木柴的,賣木炭的,賣碗、賣砂鍋的,看裱畫的,看賣茶葉首飾的,看錫箔店的師傅拿大木槌砸錫箔……一看就是半天,興致盎然,百看不厭。

汪曾祺上課不積極,但不是所有的課都不積極,像聞一多的詩詞課、金嶽霖的邏輯課、沈從文的創作課,他就很積極。那時校舍分散,汪曾祺需要穿過一個城去上聞一多的課,一點也不“懶”。他說,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也值得。

聞一多上課的第一件事是點燃菸斗,學生們能抽菸的也點著了煙。於是聞一多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

哲學家金嶽霖有一次上課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隻跳蚤,十分得意。

作家沈從文有一天出門演講,回家時看見一個喝得爛醉的人歪在路邊,以為是生病的難民,走近一看,原來是學生汪曾祺。沈從文把汪曾祺扶到自己家裡,灌了好些釅茶,才把汪曾祺弄醒。學生醉倒,老師照顧,這件事一時傳為笑談。

汪曾祺上的這所大學叫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

國難當頭的時候,教授們為什麼都在搞副業?

西南聯大校門

西南聯合大學是北大、清華、南開大學等幾所名校的聯合體。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日軍眼看要佔領京津地區。眾所周知,日本侵略者每攻佔一個城市,都會焚燬出版機構、改造大學、劫掠圖書文物、迫害知識分子,有計劃地摧毀和破壞中國文化。形勢緊急,北平、天津幾所名校的師生為了保存學統,決定南遷。這一走就是七個省,上萬里路,先是到了長沙,最後在雲南昆明的一片山坡上落腳,成立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不願意當漢奸亡國奴的教授學者大多集中在這裡,教書育人,絃歌不輟,形成了陳寅恪、錢穆、錢鍾書、聞一多、朱自清、金嶽霖、馮友蘭、朱光潛、劉文典、梁思成、林徽因、趙元任、王力等在內的史上最強“教授天團”。

電影《無問西東》講的是西南聯合大學的故事,“無問西東”這四個字,源自於《清華大學校歌》裡的一句歌詞:“器識其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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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問西東》,季羨林著

西南聯合大學在昆明落腳後,校長梅貽琦曾經邀請建築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設計這座代表國家希望的新校舍。梁思成很快拿出第一稿:這是一座具有現代風範的大學校園,校園內的現代化高樓十分矚目。但這個方案很快被否定了,理由是經費不夠,蓋不起;於是,梁思成把第二稿改成了經濟型的矮樓,依然不失簡約風範,但也被否,理由同上。梁思成接下來的設計稿陸續改成瓦房、鐵皮房,先後改了5稿,每改一稿林徽因都要掉一次眼淚,最終,不得不結廬為校。校長梅貽琦對此很坦然,他說:“所謂大學,非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

學校的伙食十分簡單,早晨是稀飯,用煮蠶豆作菜,午飯、晚飯是混著泥土、砂子的有殼紅米,米飯經常不夠吃。菜是清水煮的蘿蔔白菜,沒有鹽,更說不上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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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的茅草房

學校沒什麼經費,教授自然也沒漲薪水的指望。教授在戰前本來是極高收入人群。當時,助教收入一百多元,講師收入兩百多元,副教授三四百元,教授收入三百到六百元,甚至更多。像輔仁大學兼秘書長英千里,不但在輔仁任教,還在北京大學和北京師範大學兼職教授英國文學,最多的時候一月能拿1000多元大洋。抗戰前的物價低廉,例如1933年的南京,大米每斤4分錢,牛肉每斤3毛錢,五花肉每斤兩毛三,菜油每斤一毛六。所以,教授的工資是不折不扣的高收入,可以輕鬆買豪宅名車,僱司機傭人。

例如,教育部公務員魯迅也是大學兼職老師。他當年在北京買的一套西單附近的四合院價格在三千五百塊大洋,這大約等於他不到一年的工資。

胡適買了一輛高檔小汽車,價值500元,用了一個月的薪水。顧頡剛也買了一輛,還以20元的月薪僱了一個司機。

清華新南院西式住宅建成的時候,聞一多教授分到一套14間的房子,包括臥房、客廳、餐廳、儲藏室、僕人臥室、廚房,衛生間,裡面電燈、電話、電鈴、冷熱水等設備一應俱全,周圍還有綠植和草坪。

當然,高薪是有原因的。在當時,無論是教授還是大學生都很稀少,20世紀二三十年代,民國每年畢業的大學生不過7000多人,月薪拿到百元以上的教授,全國也不過1000人而已。

無論如何,到了西南聯大,一切都變了,抗戰時物價飛漲。戰前1塊銀元可以買70斤好大米,抗戰期間只能買八九斤,上漲了9倍;桂林的鹽1937年1毛錢1斤,到1944年賣到32元1斤,漲了300倍;據統計,像重慶、昆明這些大後方的物價,抗戰八年間漲了1800倍。

就這樣,不漲薪的教授很快從極高收入人群淪為極低收入人群。當時昆明的大米賣到7塊錢一斤,這意味著講師一個月的收入能買30斤大米,自己填飽肚子都不夠,最好的教授的月收入才能買85斤大米,這點糧食,全家吃粥都成問題。並且,連這點微薄收入都不能按時發放。朱自清教授在西南聯大時期的日記中,常常有“胃痛,抽搐”“每日嘔水”的記錄,這大半是因為忍飢挨餓引起的病症,1941年3月8日的日記中,朱自清的日記中說:

因為飢餓影響了效率。過去從來沒有感到餓過,並常誇耀不知飢餓為何物。但是現在一到十二點腿也軟了,手也顫了,眼睛發花,吃一點東西就行。這恐怕是吃兩頓飯的原因,也是過多地使用儲存的精力的緣故。

當時有個笑話:有個乞丐向朱自清乞討:“先生給點吃的,給點錢吧!”大概是見朱自清氣質不凡,乞丐一路窮追不捨,朱自清無奈地說:“別追了,我是教授。”乞丐聽後,立刻轉身走了。顯然,這時的“教授”是窮光蛋的同義詞,連乞丐都不願意白費事兒。

國難當頭的時候,絕大多數教授寧願清貧自守,也不肯為日軍粉飾太平。但大家都有妻兒老小,吃飯是個很現實的問題,不得不另想辦法。於是西南聯大的教授和家屬開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例如,梅貽琦校長的夫人賣米糕,起名“定勝糕”,做好後步行45分鐘到“冠生園”寄賣,因為路途太遠,經常是把腿磨破;

哲學家馮友蘭的夫人支起油鍋賣麻花兒;

社會學家費孝通上街賣大碗茶;

物理學家趙忠堯利用自己的專業特長,自產自銷賣肥皂;

聞一多教授先是開了塊菜園種菜,發現不夠生活後,又利用自己的美學專長開了個刻章攤兒。但是聞教授不會拉生意,於是,12位大名鼎鼎的教授一起幫他上報打廣告,為聞教授的刻章業務攬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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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教授

語言學家王力的家安在一間狹小的民房裡,房頂夏天漏雨,冬天透風。當地風俗是樓上住人,樓下養牲畜,房子又髒又臭,但王力安之若素,還在門上寫了一副對聯:

閒招白雲鶴千里,靜讀黃庭香一爐。

王力的副業是寫作賺稿費。

這不是王力第一次搞副業了,王力早年留學法國的時候,家境艱難,他的父親開了個小雜貨店,連錢都不敢多借,生怕還不起。王力到法國三四個月後,帶來的一點錢就漸漸花完了,在上課、補課之餘,他不得另找謀生之路,否則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王力在法國曾經幫助過語言不通的李石岑教授,為他翻譯和辦理入境手續,李石岑教授驚歎於王力流利的法語,於是他建議王力,不妨把法國文學名著翻譯成中文,這樣既可以學習法語,還可以賺點稿費。熱心的李石岑為王力介紹了商務印書館的編輯葉聖陶,葉聖陶看了王力的文章,對他的文筆十分讚賞,於是,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挪威作家西格麗德·溫塞特的作品,以及紀德、左拉、小仲馬在內的法國名家的作品,源源不斷地被王力翻譯回國。其中包括法國現代派詩人波德萊爾的名作《惡之花》,這是一部表現西方精神病態和社會病態的詩歌,卻將惡化為藝術,將病態化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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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之花》法文版

《惡之花》是現代詩中的驚世駭俗之作,而王力卻用舊體詩的形式翻譯了一版。在徐志摩新月體這類新體詩風靡的時候,把《惡之花》翻譯成典雅的舊體詩,實在有一種“任性”的熱情,王力說:“譯文純用意譯。我認為詩只有意譯才能把詩味譯出來,不必以字字比對為工。”

塵世累,人間愁,重重黑霧壓心頭。

六翮健者天驕子,靈光圈裡任遨遊。

心思何幸如天鶴,高飛戾天得自由。

王力翻譯起作品又好又快,短短三四年的時間,就翻譯出了17種書,甚至讓國內的讀者以為王了一是個文學家。

賺來的稿費讓王力解決了經濟危機,得以完成學業。可惜的是,1932年,日軍轟炸上海,商務印書館遭到焚燬,王力的一些翻譯作品沒來得及出版就化成灰燼,不過這時的王力已經完成學業,並啟程回國。

此時,儘管翻譯作品的途徑被切斷,但難不倒王力,他寫了一批短小詼諧的小品文。

學者寫文章,三句話離不開專業,寫得艱澀難懂,讀的人叫苦連天。王力的文章卻很接地氣,寫得爽利,讀著爽快。他寫物價飛漲的窘迫,寫中國人請客的虛榮心,寫說話的學問,寫散步的好處。例如,《勸菜》描述給別人夾菜,菜隨筷子上的津液到了對方碗裡的尷尬;《奇特的食品》寫中國人吃燕窩與法國人吃蝸牛的互相嘲笑,還有超前的馬桶餐。取材雖然通俗,但透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睿智,雅俗共賞,大受歡迎,王力因而與梁實秋、林語堂並稱“戰時學者散文三大家”。

國學大師季羨林說:“學者們大致分為兩類。一類專門從事鑽研探討……一類專門寫通俗文章……能兼此二者之長的學者異常的少,了一先生是其中之一。”——王力的筆名叫王了一,“了一”是王力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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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王力和夫人在清華大學

無論是學者、翻譯家還是散文家,每件事王力都做得不錯,堪稱民國版的斜槓青年。和現代斜槓青年不同的是,這些都是在他不得已的情況下做的。當生活問題不再成為問題後,他再也沒做這些副業,專注於語言研究和教育。

當時,大家不重視語言學。有一次,王力夫人路過教室,聽到王力在講課,聽到飽含激情的聲音,她覺得教室裡一定是座無虛席,走到窗邊一看:偌大的教室裡,只有3個學生在聽課!

夫人取笑王力,王力說,如果我都無精打采,學生更提不起精神,所以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得認真上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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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仄仄平平仄》,王力 著

西南聯大走出的8000名學子,很多成了日後的大師。像獲得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楊振寧、李政道,獲得兩彈一星功勳獎的趙九章、鄧稼先,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近百人,還有文學家汪曾祺、詩人何其芳,等等。

汪曾祺在晚年寫下了《西南聯大中文系》《跑警報》等很多文章回憶那段生活,他說: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

西南聯大存在了8年,抗張勝利後解散,師生們大多返回北京和天津。王力被嶺南大學(中山大學)截胡,留在南方,創立了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幾年後也被併入北京大學,回到了北方。

塵歸塵,土歸土。

許多年過去了,又談起這所大學和教授們的故事,並不是以一種平庸的心理對這些八卦津津樂道,更多是一種敬慕和嚮往,希望通過種種細節,見識這些傑出人物的風姿和情懷。

有人說,我們這個民族,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面對各種猝然而至的災難時,會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來對待困境,並最終走出困境。這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可以用“不在乎”來概括,因為不在乎,所以能夠很快想出對策,渡過難關。這是一種永遠征服不了的精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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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小全集系列

上述內容和部分圖片源自天地出版社出版的《名家小全集》系列《歡喜八事》《無問西東》《平平仄仄平平仄》中的內容和部分作者的故事。

20世紀,有五位大師的書不能不讀。他們是文學大師汪曾祺;國學大師季羨林;語言學大師王力;美學大師朱光潛、宗白華。他們均師從名門或開門立派,成為一代宗師。他們的文章滋養了億萬國人,影響遠達海外。

從他們的經歷中,我們看到了大師風骨,看到了他們在面對困難時的那份從容和堅決。

從他們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欣賞文字之美,邂逅詩詞之美,窺見生活美學,遇見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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