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語童話

(1)

夏日午後的櫸樹陰涼下,我安安靜靜地縫補著那個破舊的袋子。

外婆的外婆留給外婆,外婆留給媽媽,媽媽又留給我的,拾夢的袋子。

從表面上看,我和乞丐沒有什麼不同。因為這個袋子實在太破了。

我在夜晚的街頭上穿梭的時候,有那些宿醉的青年,把喝空了的酒瓶子丟給我。

“小女孩,拿去吧。”

這些人總是過於慷慨。我卻看得到他們的貧瘠,他們把夢出賣給了宿醉的小鬼。

“求我一夜無夢,求我睡得像死去一樣平靜。”

“嘎嘎嘎嘎……”那些食夢貘得意地笑著。把甜美的、豐富的、雜七雜八的夢種子,嚼得嘎嘣嘎嘣作響。

這些還沒有孵化出來的夢境,就像雞蛋之於人類一樣有營養。我親眼看著這些食夢貘,吃得越來越肥了。

託他們的福,讓拾夢變得簡單了不少。

我機靈地躲在某個地方,就能得到一兩顆,從食夢貘嘴裡漏出來,到處亂滾的夢種子。

它們像個精靈一樣,圓滾滾的,被一圈柔和的光包裹著。大多數都不大,小得像芝麻粒,往往只是載著一個很短的夢片段。

我出生以來,見過最大的夢種子也不過像一粒蘋果。但是種出的夢就豐富的多了。比所有連播幾十集的電視劇都精彩。

那可是暗黑集市裡的搶手貨。

當然,這樣大的夢種子,不大會從食夢鬼的嘴巴里漏出來。

想要獲得,全憑祖傳的本事。

拾夢,或者盜夢。

我,當然算不上經驗豐富。但是,卻是有天分。

這話是媽說的,她說,想要活得久一點,輕易不要盜夢。

“盜夢是折壽的,你盜了多少夢,就要有多少的陽壽,被折算成夢境。”

“所以,媽,你這次是要去夢裡了嗎?

“對……年輕時貪戀的東西太多,數不清的慾望,要用夢種子去換。那時,拾夢袋常常被我撐破。”

“你也是瀟瀟灑灑活了一場。”

“你雖然很有天分,但是別學我。活得久一點,孩子。夢啊,到底比不上太陽下的人生。”

我沒作聲。看著媽媽一點點透明,淡淡地融進了大花牡丹的床單背景中去。她要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了。

我明明看到,她臉上帶著笑意。沒有絲毫遺憾。甚至沒有為她費力編造的謊言偽裝一下,依依不捨。

為什麼,想讓我在這世間活得久?她和外婆和外婆的外婆……都在很好的年紀裡回到夢裡,這難道不是拾夢人的恩賜?

但我還是決定活得久一點,至少是為了尋找這個答案。

所以,我很少出手。最多做做拾夢的小生意,在盜夢圈沒什麼名氣。

只有知道我出身的老主顧,有時候會暗搓搓來找我訂貨。但是當看到我展示的芝麻粒夢種子,又失望地直搖頭。

“這可不是玉林家的水準了。”有一次,從Y市趕來的知名劇作家,恨恨地撿了幾個芝麻粒走。

他的劇作大火,之前都是靠媽媽那些鴿子蛋大小的夢種子,那裡面裝著不同人的奇思妙想。

說來也是有意思,再無聊的人,也會有妙的不得了的夢境,那是超越了凡人想象力的。上帝之手參與的魔法。

不過這次,我準備大幹一場。

因為暗黑集市上有一樣我想要的東西。

(2)

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我已經15歲了,在這個年紀,我媽媽早就已經跟蹤了整整兩年我爸爸,然後在18歲那年,他們在一起了。

對我們拾夢人來說,愛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它決定著,未來拾夢人和她的伴侶,能不能孕育另外一個拾夢人。

只有百分之百的愛戀,而且必須是一見鍾情,才不會破壞這種靈力的傳遞。

百分之百的戀愛,一見鍾情。

當我遇到他的時候,我的大腦亮起了一排燈來提醒我:

命中註定的人出現了。

為了不讓他走丟,當然,我需要依賴一點非自然的東西。

比如說:一條紅線。一種古老但並不過時的愛情魔法。

依然是暗黑集市上的走俏貨。

畢竟月婆婆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了,一個月也搓不出一條上好的紅線。

她說她缺少靈感,現在對情啊愛啊的,感受力弱了,記憶力也不好了,年輕時遇到的故事也都褪色了。

“好久沒做過那種甜甜的夢了。”月婆婆唸叨著。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暗黑集市向來沒有金錢交易,只有以物易物,你能得到什麼寶貝,全憑你能拿出什麼寶貝。

近一個禮拜,我都躍躍欲試地做著準備工作。

縫補破舊不堪的拾夢袋。畢竟那些上好的夢種子可是調皮得不得了,不小心就會鑽出去。

練習冥想。我要保證在緩慢悠長的呼吸裡,凝神去捕捉夢種子的呼喚。

還有聽力。這對於拾夢人來說非常關鍵。

當一個夢境誕生於虛無的空氣之中,會發出一般人耳聽不到的嘶嘶聲。

和紡線的那種聲音差不多。

也和紡線一樣,一團團帶著各種訊息的空氣開始憑空不停地聚集、糾結、纏繞……

逐漸在他們的主人周圍,形成一顆夢種子。在成型的那一刻,夢種子又會“噗”地一下躍入主人的眼瞼中。

我們拾夢人要把握的就是那個“噗”的聲音。

那預示著一顆夢種子的成型,我們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趕在夢種子跌落眼瞼的一瞬間把它收入囊中。

但越是質量上乘的大號夢種子,速度就越快,聲音就越輕。它們目的明確,迫不及待要帶著主人來一場曼妙的夢境之旅。而且因為個頭夠大,不會受到周遭風吹草動的任何影響。

我算好了,想要避開食夢貘,必須要在白天的鬧市出手,這就讓“拾夢”難上加難。

(3)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出發了。

我選擇了一箇舊書市場下手,來這裡逛的人,往往都是一張文氣臉,一顆狂野心。

在這裡,我的拾夢袋也顯得不那麼突兀了,人人都帶著一兩隻破舊而結實的大包,只有成捆的書能滿足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想象。

他們看似過得平平淡淡,卻都有著不起的夢。

為了聽得仔細,我閉住眼睛,打開平日裡關閉的“夢耳”,凝神過濾掉書市的嘈雜,尋找我要的那個聲音。

很快,耳畔就被各種各樣的“嘶嘶”聲淹沒,我分辨著它們之間的不同,誰,才是我要找的夢種子?

最甜最甜的愛戀。快出現吧。

“嘶嘶,嘶嘶”。在眾多聲音我捕捉到一個聲音,它曲折蔓延,細微執著,像極了……愛情。

對,就是它了。

我繼續閉著眼睛,追隨著這個聲音往前走,如果不是墨鏡掩護,書市裡的人應該無比吃驚看到這個閉著眼還能走得飛快的女孩。

不好,嘶嘶聲加快了,這預示著一顆夢種子的凝成快要接近尾聲,近了近了……

隨著“噗”的第一個“P”產生,我飛快地睜開眼準備出手……

但是我愣住了。

夢的主人,竟然是我愛的人。

就在我遲疑的那0.000001秒,一顆像小鵝蛋那麼大的夢種子,“咻”地在我面前掉進他清澈的眼睛裡。

瞬間,他的眼神裡蒙上了一層粉色的迷霧。

我差點叫出聲來,緊緊捂住嘴巴。他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因為他的眼睛在追著另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的背影。

(4)

事情已經足夠明顯。我意識到,必須要弄到紅線,否則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這天夜裡,我偷偷爬到他的窗子前,不得已的,準備盜夢。

他剛剛睡著,眼皮還在飛快地跳動著,還沒開始做那個美妙的夢。

我拿出一根細長的銀色管子,從他的窗戶縫裡塞進去,隨著我輕輕念動盜夢的咒語,管子越伸越長,越伸越長,直伸到他的耳邊。

接著我輕輕含住管子的另一端,開始小心翼翼地吮吸。

只見粉色的流沙樣的氣體從他的耳洞裡鑽出來,順著管道,向我的嘴邊,靜靜流淌過來。

因為被盜夢銀管聯通了起來,我也就迫不得已,參閱了藏在這顆種子裡的夢境。

這就是盜夢為何會折壽,天機不可洩露。

這個夢,真得美極了。不出意外的,我在他的夢裡,又看到了紅裙子的女孩。

夢中,女孩搭在肩上的紗巾滑落了,他幫女孩拾起,那是一條黑白相間的飛鳥格紗巾,輕盈而別緻。

她從他手裡接了過來,向他綻露了羞澀甜美的笑容。

接著他們並肩而行,談論兩個人手裡的書,驚奇地發現居然是同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

那感覺如此神秘,

我不經抬起頭看著你,

而你並不露痕跡,

雖然不言不語,但是難忘記,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

啊啊啊……

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

旁邊一家小店裡,放著一首蔡琴的老歌。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一眼,默契地隨著歌聲走進了小店,坐下來,點了兩杯冰紅茶。

他們談了很久的天,女孩笑了好幾次,她笑起來眼睛彎彎地像月牙湖,要盪出水來。

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與白天的迫切追尋不同,此刻盛滿了溫柔。

當他們走出小店的時候,已經手牽著手了。

是那麼的自然和諧,彷彿他們為這一刻,已經預演了很多次。

(5)

我良久地坐在窗邊。沉浸在這個夢裡。

奇怪的是心裡沒有難過,而是充滿了甜蜜美妙的感情。真的,是一場好夢。

突然的,我有些後悔了。

我剝奪了他的這個夢,儘管只是夢,可是這個夢可能會鼓起他的勇氣,讓他找到女孩對她表白。

可是,那我呢?

我清楚,我的天選之人,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了。

我安慰自己,畢竟他們還沒有開始,他們之間還什麼都沒有呢。

我集中注意力,繼續把剩下的夢境,完整地收入我的盜夢銀管中,然後撐開拾夢袋,把管子一端塞進去,小心地對著管口,從剛才連著他耳朵的那一端吹氣。

這樣,流淌的夢境,就重新在拾夢袋中凝結成一粒夢種子了。

我偷偷看一眼,沒錯,就是它了。

鴿子蛋一般光滑,水晶一樣夢幻的粉色光輝。

要趁新鮮帶到暗黑集市上。

瞟了一下他書桌上的鐘表,11點半,現在過去正好趕上午夜12點開集。

穿過七扭八歪的小巷,來到一片螢火閃閃的空地,就是暗黑集市了。

這裡不允許有明火,每個人都打著螢火燈籠,或者拿簡陋的紙袋,塞著幾隻掙扎的螢火蟲照亮。

而我,只要閉著眼睛,把夢耳打開,就能飛速找到自己想去的方向。

我徑直走到月婆婆的攤位前,成為她今夜的第一個顧客。

“不錯,不錯。”月婆婆用佈滿皺紋的手,摩挲著我為她乘上的愛情夢種子。“我也有好東西給你。”

我盯著她那雙蒼老而靈巧的手,像變魔法一樣從衣襟裡掏扯來一條紅線。

又長又粗又結實,而且是用一種古老繁複的手法編織出來的。

“拿去吧孩子,這是我借珍貴的初戀記憶的靈力編織而成的。世上僅此一根嘍。法力無邊,法力無邊。”

她一邊磨磨叨叨,一邊拿起夢種子,“噗”地放到自己渾濁的眼瞼裡。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的眼珠裡閃爍了那麼一下熠熠的光輝。

“月婆婆再見,今夜好夢。”

(7)

第二天,我揣著從月婆婆那裡得來的紅線,準備去找我愛的人了。

憑直覺,我想他今天還會出現在書市。便徑直趕往了那裡。

在人山人海中,我尋覓著那個熟悉的愛人的身影,可我最先看到的,卻是紅裙子女孩。

她依然穿著昨天紅裙子,而讓我吃驚的是,她的肩上搭著一條和昨夜他夢境中一模一樣的紗巾。

黑白相間的飛鳥格,很輕盈。在微風裡一飄一飄,很讓人擔心會飛落。

而她手裡捧著的,是一本精裝版的《飛鳥集》。

我開始在心裡祈禱,祈禱他今天不要出現。

可是當我的眼神環顧完書市的所有角落,就已然發現了我愛的人,正在一個小書攤前心神不寧地翻動著一兩冊做舊的南宋筆記。

他時不時抬起頭,在人群中搜尋著什麼。腋下緊緊夾著一本小冊子——也是《飛鳥集》。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我知道他在找什麼,可是他們之間恰巧被一個書攤拉起的“大甩賣”橫幅擋住了。

這一切,都被局外人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要快!”我握緊紅線,默默給自己打氣。

我悄無聲息的繞到他身邊,佯裝低頭繫鞋帶的時候,就把紅線迅速綁在了他的結實的小麥色的腳踝上。

如我預想地一般順利,塵埃落定的感覺在心裡蔓延。

我拿著紅線另一端在手裡把玩,並不著急把它綁在自己腳上。

馬上,我們的命運就會像這根紅線糾纏在一起了,而他卻一無所知。

我牽著紅線輕輕走開。

我想要再遠遠看看這張在人群中和我沒有關係的臉,因為很快這張臉就會溫柔地喚著我的名字。

畢竟,我就是這樣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愛上了他。

甚至他在人群中這種東張西望和我毫不相關的這種氣息,也是我熟悉的,喜愛的。

正當我準備彎腰為自己繫上紅線地另一端時,旁邊的一家小店,放起了歌: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經抬起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

該死,又是他昨夜夢裡的歌曲。

但是這歌此刻聽起來美極了,比夢裡要好聽千萬倍。

它讓我想起來我們曾在一條路的兩邊,有過的一次短暫對視。

對,我是在那一刻注意到他,並迅速愛上他的。

昨天在夢境裡怎麼沒發現呢。

在歌的旋律裡,我突然失了神,竟然不知怎麼的,鬼使神差地走到“紅裙子”身邊,沒過腦子的,就把紅線拴到了女孩的腳踝上。

她的腳踝潔白、纖細。

我屏住呼吸,儘管知道紅線拴在人身上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但我還是小心翼翼,怕弄痛了她。

繫好之後,我渾身發抖。

天啊,我怎麼了?我究竟在做什麼?

容不得反應,就在紅線聯通兩個人的那一刻。突然間,晴朗的天裡颳起一陣狂燥的風。

呼——呼——呼——

所有的人都迷住了眼。只有我拼命睜大眼睛,任沙子飛進去,眼淚溢出來。

我看到。那本來遮擋在她和他之間的橫幅,就這樣被掀開了。

奇異的風還在繼續。並捲起了女孩的圍巾,向著男孩吹來。

“法力無邊,法力無邊。”我耳邊響起月婆婆的囈語。

我愛的人本能伸出手抓住了那條向他飛來的圍巾,他抬起頭順著風的方向,終於發現了自己一直要找的紅裙子,便向她跑過去。

他的眼神裡亮起了一百顆星星。

“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歌在風裡飄搖。

“姑娘,姑娘,你的圍巾掉了!”他的聲音穿透了人群,是那麼好聽。

她轉身,回頭,微笑。

只是一瞬間,一切都改變了。

一切發生的太快,在這陣風裡,除了我,除了他,除了她,誰都沒注意。

“啊啊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

歌曲循環播放著,我在風中凌亂,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看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不過太陽底下的日子確實比夢要好。因為夢會醒來,而生活會繼續。

盜你的夢,我還你了。

此生真得再無關係。

(8)

一個月後,我再去暗黑集市,想換些小玩意解悶。經過月婆婆的身邊,被她叫住。

“玉林家的姑娘,你終究沒有用那紅線啊?”

“沒有。不需要了。”我乾脆地回答,不想解釋其中複雜的原委。

“我看到了。”月婆婆指了指她的腦子,本來,她是不需要眼睛去看的。“那根紅線在你前世的女兒腳踝上。”

看我沒有反應,她又補充道:“就是你給我的夢種子裡那個女孩呀,我認出來了。你不知道嗎?她就是你前世的女兒。”

“前世的女兒……”我釋然了,這是我今生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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