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倫:天堂在母親腳下

李佩倫:天堂在母親腳下

人生是一連串的告別,是一連串的遺忘。告別,構築著生命的明天;遺忘,過濾了靈魂的昨天。無數的告別,會讓敏感的情懷麻木;無盡的遺忘,會使超負荷的神經減壓。我們永遠在遺忘中生活著。遺忘遏制著“卑劣”的逆轉,它把人推向異化的深處。遺忘化解了種種卑瑣侵擾,獲得了靈魂的寧靜。遺忘撫平了一切傷痛。遺忘像地獄的火,能把一切無聊的存在化為煙。

然而遺忘了信仰,便是向崇高告別,遺忘了真善美,便是推助著自我的妖魔化。一個人,告別了什麼?怎樣的告別?一個人,遺忘了什麼?為什麼不肯遺忘?都會留在人生檔案裡。死後的口碑,或將成為不朽的歷史遺存。愛與恨,尊崇與輕蔑,將使一些人難以失憶,甚而化為不朽的流播的鏈條。鏈接起來,是一串多彩的光環?是鞭笞靈魂的鐵鏈!並非他人的賦予,而是自己的選擇。

於我,直至最後人生盡頭,牢牢銘記著的告別,是和母親的訣別。於我永遠不會被遺忘掃蕩的,是母親給我的一切一切。她,的確平凡,化入人群中,難以尋覓。於我,卻能從最紛紛擾擾的背景中,一眼望見她,整個身心撲向她。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母親有著一雙最粗糙的雙手,我和弟妹們在這雙手的愛撫下,走過了由混沌到稍有智性的立身於世。這雙手給了我們吃,給了我們穿,她在冷風拍打寒窗的爐火旁,為我們縫衫、釘釦、補綴鞋襪的那無數的燈下剪影,是我心中最尊貴的永恆的雕像。一針一線,縫進了她的愛,她的夢。夢境極美,卻只屬於正熟睡的兒女,她沒有踱進去,普慈給兒女的她不會去分享。

外祖母家是富人。我家是舊京城南的平民。為參加三舅婚慶,母親為我趕製新衣。從天橋小市買來農家織的本色土布,又買來兩包駱駝牌愛爾染色。她連夜煮染。幾天以後,穿著母親為我縫製的一身新衣,興高采烈擠上有軌電車,在車上唯恐別人踩了我那雙才刷淨的膠底布鞋。在外祖母家,見到長我一歲的表哥竟是一身西服,新皮鞋,脖子還掛著領帶。十歲的孩子,也一時有了寒傖之感。老孃好像看出我心中的自慚,她讓我和表哥一起去玩,那平靜、自如,讓我一時生出勇氣。幾天裡她那雙染得深藍色的粗手,毫不迴避闊親戚的種種目光,那坦然、自信,在我小小心靈裡,栽下了一顆種子。今生,我倘窮不忘操,苦不失節,面對攻訐、歧視、恐嚇,依舊我行我素,當是那顆種子在我心底開了花。

李佩倫:天堂在母親腳下

我依賴著這雙手,迎接著一切挑戰。當我無端獲咎,23歲的蓬勃青春,走向“改造”靈魂的苦獄。行前,母親把新彈好的兩個棉套縫進棉被裡,用最長的針,最粗的線…我真切地體驗著“臨行密密縫”的詩句,這詩句一時顯得那麼單薄。扛上它,走出門去,我蔑視著周遭的淺薄。挺起身軀,踏碎著身後的切切私語。那碩大的行理,讓我感受著愛的沉重,彷彿母親的雙手撫在了我的肩頭,有了它,我學會了昂首直行。

這是我走進社會的第一步,未來的路上哪裡有半點閒花草,必須走下去,不容選擇。荊棘中的痛,坎坷中的悲…我卻永遠扛著這床被褥,那沉重的第一步,規範了我此生的每一步。

有一次,我“埋怨”母親,那是拉練歸來,我說:您的這床被子累得我夠嗆,差點讓我在學紅軍的路上成了烈士!母親笑了,只說了一句:縫的時候,折了三根針……我第一次,拉起母親的手輕撫在我的臉頰上,那是母親歸真的當日上午,在故鄉清真寺,尚未打點亡人之前。我含著淚默唸著清真言,輕輕地握起了母親的右手…這是母親給我的最後一次愛撫,這無聲的告別,沖淡了此前一切的告別和告別的一切,鋼澆鐵鑄在我的記憶中。

母親是我祖父、父輩這兩代人中,唯一封齋做禮拜的人。母親是我精神生命的守護者,是她教會我時時託靠,處處看守。是她以言以行,引導我走向正道。

實實難忘,在生計艱辛的苦歲月裡,夜半,她叫醒沉睡中的我,在一間極小的廚房裡,桌上擺上了齋飯,一盆麵條,一盤白菜,一碗素炸醬,一壺沏好的花茶末的濃茶。我和母親共享著這聖餐。窗外月影朦朧,街上萬籟無聲,那寧靜,沉在心底的寧靜,使我幼小的心靈有越海翔天的感覺,我至今難以用筆墨描述,或許永遠描述不出。漱口,接嘟哇之後,她催我去睡覺。第二次叫醒我之後,弟弟們己先我起床,正在吃著熱騰騰的早餐。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外祖母歸真。在守護亡人的當天夜裡,我找到了一本怪怪的小書,一行正文,一行則是漢字的拼音,如“思衣”“託阿”。母親說,這是《亥帖》。從她話語中,我領會了這是學經的捷徑。那一夜,小夥伴們興奮地等著啃羊骨、吃熱油香,而我在母親指點下,竟然學會了《法諦哈》。

李佩倫:天堂在母親腳下

小學畢業報考成達師範名落孫山。1949年9月,我插班到剛剛建校的回民學院初三。曾熱切向往著回教人的學校,終如人願。母親最是高興,她天真地以為在那裡能好好地讀書成長兼學經進教門。為了適應新環境,她鼓勵我在入學前的暑假到花市清真寺去學阿文,在大殿外的走廊上,我有如駝入羊群,跟小朋友們一起學起了那陌生而親切的字母。回到家去,母親抽空輔導我:艾裡甫雜扮艾,艾裡甫解爾宜,艾裡甫撇申無,艾宜無…。我生性駑鈍,卻很執著,很受管家驊阿訇的喜愛。開學後不久貴月來臨,每天和母親一起封齋。那貴重的三十天,每日行程線路是早晨由家到寺,由寺到家,由家到校。晚上由校到家,由家到寺,由寺到家。每日往返30多里,俱是徒步而行。管阿訇鼓勵我說,優素福,你是一步一個回賜。那一刻,我懂得了慚愧。我說,這回賜應該給我媽。

母親為人善良,幾十年住在崇外河泊廠,街坊鄰居都很尊重我母親。由康大媽到康奶奶,走到街上這稱呼不斷。母親去買糧面、副食之類,倘數量較多,售貨員往往送到家,又並非為了學雷鋒。我家曾有過幾次就近搬家,街坊們都會用一句話評價我母親:跟大媽沒住夠!母親的老姐妹特多,家中總有客人。閒談些老北京的家長裡短,聽來頗長見識。我正在寫的一個長篇,就有她們談資的融入。

“文革”中,一個教書的弟弟所在學校的紅衛兵衝進了母親的家。我所在學校的老紅衛兵們——教師,早己覬覦我的古書,抄了我家也闖到母親家,因無可抄掠便以批鬥老人洩憤。這其中總有街道上的小腳游擊隊添油加醋。過了些天,這些人來查衛生,母親打開大門,冷麵說道,我最講衛生,不用你們查!

這是母親唯一的一次與街坊翻臉。她付出的代價是,強制參加街道黑五類學習班。公開的理由是,母親較胖,地主資本家都胖。生活歸於正常之後,母親多次談起不該拒街坊於家門之外,那無須有的悔,來自信士的寬容。

1995年春天,母親終於一病不起。向著後世裡走去最後時日,她漸漸失語。我伏在母親耳旁,向他輕聲誦著清真言、作證辭,她會輕聲地和我一起誦讀。這時她蒼白的臉上泛著清潔的、真純的光。每到此時,會稀釋了我的悲哀。

1995年5且20日凌晨4點55分,母親走向了永恆的後世。臨危前瞬間,我最後地、大聲地在她耳旁念著太克必勒,我看到她眼簾微微一動,那最後的人生一瞥,是親情的難以割斷,是對兒女靈魂歸屬的惦念…我堅信,那最豐富、最深情,最聖潔的話語都留在了她最後一瞥中。

她的嘴微微動著,雖然無聲,卻是與我的頌聲相合,這是天地間最強音。我在弟妹們的哭聲裡,依舊頌著太克必勒。暈眩之感,有如魂魄飛昇,我用天地至尊的頌,送她上路,那是直上天堂的路。

淚水淌著,哭聲一片,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李佩倫:天堂在母親腳下

人,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告別,每次告別,都引發著此時此境的某種情懷的放與收;每次告別,都是生命長河一段漂流的起點與終點;每次告別,都是一次對人對己的人性考核;每次告別,都是人生體驗的沉澱。

這是沒齒不忘的告別,任何告別都沒有它沉重、貴重。這告別雖只在瞬間,卻能把無數的人生片斷濃縮在其中。引領你進入最美麗,最暗淡,最苦澀,最香甜的回味之中。無法遺忘她的音容笑貌,那一雙粗糙的手,永遠不能忘卻,她留給我的指引,那是綠色的前程。

無邊綠野,一條正路。我走著,和無數的兄弟們遠望著無數母親的身影,一齊挽臂而行。雄風浩蕩,伴著我們,我們就是綠野上的雄風。

母親走了。按我的囑託,鄉親們都在大小淨之後為母親挖了墳坑。整個葬禮,只有飲泣,沒有悲啼,寧靜地讓母親歸於永恆的寧靜中。

七天裡,我日日守護在母親墳前,無數次地為她求祈。後來聽張承志老弟稱,他慈母歸真後,七天裡日日去墳前祈念,言談中他依舊悲泣不減。

1999年1月9日,邀張承志與我同回我的故里,拜後,他和我一同到慈母墳前祈念。慈母生前非常讚佩張承志。承志誦經過後,我彷彿了卻了一樁心願。每次在墳前留連,我心中常有一句話:天堂在母親腳下。

李佩倫簡介:

李佩倫,男,回族,經名叫優素福。李佩倫為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兼戲劇研究中心主任及元代文學研究所所長。是一位廣大中國穆斯林群眾耳熟能詳的回族學者。1988年與一些同仁創辦了當時蜚聲海內外的北京穆斯林文化學會。專著《胡笳吟——李佩倫戲劇評論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年出版)。著有20集電視連續劇劇本《藝術大師馬連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曾多次擔任文化部少數民族題材戲劇《孔雀奨》評委。現為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戲劇學會副會長。2007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專著《京胡聖手燕守平評傳》。曾數次擔任中央電視臺十一頻道京劇賽事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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