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天津



我家在唐山,離天津很近,我大學考到天津,至今說起來,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那時候親戚朋友都來祝賀,說那是個好學校啊,可是很多人卻對這個學校所在的城市卻不置可否甚至嗤之以鼻,說這裡人心不善,讓我小心。

說的人多了,我倒是起了奇怪的逆反心理,覺得他們不過人云亦云罷了。可沒想到叔叔阿姨們竟然舉起例子來,詆譭一個城市如果真的讓人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快感的話也不至於到讓人編故事的程度,所以這些聲情並茂的故事,由不得你不相信。

一個叔叔語重心長,眼光也甚是長遠,讓我不要找天津的男朋友,也不要留在天津工作,總之就是除了上學最好不要和天津有什麼別的瓜葛,弄得我倒不是像要來上學,而是要經過一場什麼磨練似的。

他說他多年前常常往天津這邊跑,運送貨物,由於目的地不同,所以問路變成了家常便飯,他說有次他把車停下,隔著人行道問路邊一家小店門口的老爺爺,老爺爺招手讓他過來,想必是情況比較複雜離遠了說不清,他就下車鎖了車門過去。等他到了跟前,老爺爺慢悠悠的舉起手臂,指著前面的紅綠燈不緊不慢地和叔叔說:“你啊,過去找警察。”

姑父隔了這麼多年說起來仍然憤憤不平,說如果不是一個老爺爺他估計就動手了。

總之,我沒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關於天津的一句好話,除了“天津就是近,方便。”

那股奇怪的逆反心裡還在,我竟然對天津之行充滿期待,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我相信這座我冥冥中選擇的城市,一定會華麗地證明自己。

報到那天,我爸開車送我,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進了天津的地界,就開始了漫長的問路之旅,第一個問的是一個貨車司機,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指的竟然是我們來的方向,我們帶著異鄉人的怯懦感和陌生感,不知所措地走開了。後來一路波折終於到了學校所在的街道,問了一個清潔工人,她說我們走過了,我們心裡沒底,又問了一個外國人,倒是這個外國人,開著車在我們前面一路帶著我們過去,我爸都感動的用蹩腳的英語說著“thank you”,還帶著濃重的家鄉味。外國人擺著手用蹩腳的中文說著不客氣,開著車走了。

本來想推翻的印象,卻被親歷的事情坐了實,爸媽也回去了。我有些沮喪,鋪好了床鋪,也沒怎麼跟新同學熟悉,就倒頭睡了。



我們所在的校區很破舊,是因為主校區地方不夠,又單買的地方。看起來竟然還不如我的高中。我的大學竟然是在這滿心的不滿中開始的,想想也真是委屈,對於高中老師所編織的大學夢,從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心裡就起了疑。

不過好在我們只在這裡一年,大二便會搬去那個寬敞明亮有湖水有荷花的校區,我們滿心期待,卻又在離別的時候起了萬般的不捨。而那些我們當時吐槽它的缺點,竟然成了我們最捨不得的優點。

校區很小,但是卻方便,自習、洗澡、吃飯不過幾步路的距離,簡直是一站式購齊。小小的食堂裡竟也有數不清值得懷念的美味。門口的小吃街甚至也不再雜亂不堪了,只剩下好吃的涼皮、過橋米線和熱乾麵的香氣。

而當我搬到主校區後,每每因為路途遙遠自行車又被偷了的苦惱不願意去自習,懶得去買飯的時候,我又會想起那個小小的地方,還忍不住在心裡嫌棄自己,真是啪啪打臉啊,當初吐槽的那股勁兒去哪兒了?

我以為我對天津,也會像對這個校區一樣,時間一長,總會發現它的好,生出對它的不捨來。我一直想寫一篇與城市握手言和的文章,期待那個轉折點能給我一點兒柳暗花明的驚喜,沒準兒還能賺一點稿費,可它卻遲遲不肯來。

天津的出租車司機,是為很多人詬病的地方,他們開車的時候總愛拐急彎兒,明明是夏利,還非要開出賽車的感覺來,路上有行人從車邊擦過去,出租車司機總是會不厭其煩的打開窗子,罵幾句難聽的話,才心滿意足的離去。

公交車司機也是一樣,我一個從不暈車的人,在天津的公交車上難受的臉色煞白,還要被身後的天津大媽推搡“往前走點兒啊,那麼大地兒呢。”好不容易捱著了一個座位,還要被身邊的阿姨指指戳戳“現在這個孩子啊,素質都不行啊”。

每次我回家,總有人問起我以後的打算,這些打算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有時候是當一個老師,有時候是當一個記者。可是有一點從沒變,“反正不會留在天津。”



有人說天津是一個宜居的城市,我從不否認這一點。這裡也算是個大城市,但是生活節奏卻很慢,不會有很強的競爭壓力,不會在奔波中忘了如何生活,反而這裡的人最懂得生活,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在水裡放鴨子玩兒,在殘酷的生活面前說著相聲逗樂子。這裡得名哏兒都也和這裡人的性格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城市裡有很多人文景觀,也有適合拍電視劇的五大道和意式風情街,好吃的東西也是多得很,可我還是不愛這裡。

當我在出租車裡聽著司機罵人,看著街邊的大爺因為微不足道的事情吵得面紅耳赤,餛飩攤前的叔叔因為褲子被店裡的凳子劃了個口子非要店主親自拿褲子去補,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無比的想離開這個城市。

好在生活沒有那麼糟,好在我在學校認識了一些值得相交一生的朋友,認識了給予我指引的人生導師,也逐漸找到了我願意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情。

因為這些反感,天津很多地方我都沒有去,好像對這個地方沒什麼興趣,似乎也沒有什麼歸屬感,只是在學校裡,躺在床上,才覺得這是個熟悉的地方。



轉眼四年過去,我大學畢業了。畢業之後我沒回家,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實習,不想讓這個暑假就這麼過去。

宿舍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很小的吊扇,蚊子多的直往腿上撞。

八月份的時候天津爆炸,微博上和微信上有很多說天津不好的,說的很難聽。我躺在床上一條條看過,每看一條心裡就湧起一堆反駁的話,可是那麼多條我又不能全說過來,後來氣得和同學打電話,竟然流出眼淚來。

“你不是不喜歡天津嗎?怎麼這麼激動啊。”

我自己一下也反應過來,想了半天沒怎麼想通,腦子裡竟然湧現出以前無意中看到的一些畫面來。

鄰居家的同伴,每天跟我說她的弟弟如何如何不好,也沒少揹著爸媽偷偷打他,可那次聽說他在學校受了欺負,齊肩的頭髮簡直都氣得立起來了。

高中時的兩個同學,倆人常一起出入,但也常常吵架,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三倆天的誰也不理誰,我們都覺得她倆不是什麼真朋友,可是有天其中一個女生受了欺負,另一個平時看起來弱弱的女生竟然跑去掀了那個男生的桌子,那男生愣了一會兒,就自己把東西收起來了。

大學時候的同學,整天在群裡吐槽她的男朋友,好像巴不得早點兒分手的樣子,嫌自己眼光差,命不好,攤上這麼一個男朋友。可是我們一旦被她真誠的吐槽說服,跟著她一起吐槽起來並勸她換一個男朋友的時候,她又賢妻良母一般的維護起他來。“其實他……”。

女人心海底針也是最恰當不過了。

記得之前看見過路金波說的一句話,大概是知道一個人好,你便對他好,這是喜歡;明知道他不好,你還忍不住對他好,這就是愛啊。

其實天津真的不好嗎?它不過是一個有缺點也有優點的不完美的城市,因為當我回到我的故鄉,我也發現了那些愛罵人的司機和街邊吵架的人。可能以前因為對家鄉的愛,好像都自動的屏蔽了這些東西。

這個天津啊,和我的家鄉那麼像,空氣不好,很久都看不到藍天;水質不好,喝水喝得人牙齒泛黃;方言濃郁,一出口便毀了無數帥哥美女。可我還是在將要離開的時候,愛上了這裡。也許這事情很早就發生了,只是我不曾察覺,不願承認。

這裡也有慈善的宿管阿姨,打從心裡愛著我們。也有熱心的大爺,我們還沒張口就幫我們指路。有漂亮的女同學,大大咧咧像個相聲表演藝術家。

這裡的好,不是一見鍾情的好,不是敝帚自珍的好,而是感同身受的好,相愛相殺的好,是滷子裡的那一點花椒,你有時煩它,可一旦把它拿掉,卻又不再是你愛的味道。



怎樣才能瞭解一個城市呢?

聽別人說起關於這個城市的故事,在網上看到微博或者帖子,看到誇獎或是吐槽?

坐著火車路過,停站的那幾分鐘,看見裝修華麗的車站或者看見衣衫襤褸的行乞者?

或者去一個城市旅遊,拿著旅遊攻略把所有著名景點看一遍?

還是住在這兒,和這裡的人生活,看這裡的爭吵,呼吸這裡的空氣,喝這裡的水,被這裡的人指責或者關照。看這裡的風景,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看這裡被陰霾遮住的天,也感嘆偶爾的陽光普照。

她那麼坦誠,從不用過分的熱情討好你,說出虛假的客套,也從不冷漠的排斥你,好像你渾身都是異鄉人的記號。

她把自己的光明和黑暗都給你,把自己的卑劣和高尚都給你,也把自己的愛和恨都給你。

毛姆在《刀鋒》中說,瞭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也是自己出生的鄉土,學步的農場或者城市公寓,兒時玩的遊戲,私下聽來的山海經,吃的飯食,上的學校,關心的運動,吟哦的詩章,和信仰的上帝。

我想對於城市,大抵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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