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年輕的時候看《活著》,既同情逆來順受的福貴、又痛恨福貴的逆來順受,於是產生費孝通一般的憤慨:為什麼我們中國人既不痛痛快快地活,又不爽爽快快地死,不生不死地蟄伏著有什麼意思?

因為年輕,就覺得面對命運的不公必須要抗爭,如果只是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就喪失了活著的意義。

當經歷了歲月的洗禮,重新再看福貴由富庶墮入貧窮,最後在歷史的無情變幻中失去兒女,感受到的,卻是一個人堅如磐石的生命力。而葛優,以接近生活的質樸表演,傳達出“活著”對於中國老百姓來說特有的悲涼寓意。

福貴和家珍,是我們千百年來中國人命運的樣子。對於他們來說,並不存在命運多舛的感慨、也不會生出命運坎坷的思考,他們只有命該如此的承受。

活著是那樣的一種艱難,即便如此,他們也從不想把重荷卸下來休息一下,或甚至直截了當把它拋入深海。他們也沒有把這個擔子看成無可奈何的累贅,他們把活著看成一項責任,是一種不必有權利的義務。

張藝謀試圖通過福貴這樣一個最底層最卑微的小人物,探索我們民族文化的歷史和民族心理的結構。即使福貴的命運一步步走向不幸,但我們雙眼所見及內心所感的並不是只有悲嘆與同情。

電影沒有采用小說中福貴最後孤身一人的結局,而是用了一個更溫暖的方式:窗外的陽光灑向屋內,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二喜端來的熱氣騰騰的飯,看著饅頭盼望小雞長大的歡喜。

活著,其實說起來並不是一件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福貴所經歷的不是一場電影,不是一場夢,而是紮紮實實的人生。張藝謀以中國文化特有的人文關懷告訴我們,苦難和幸福,如影隨形,人有活著的苦難,也有幸福的降臨。

編劇蘆葦說:“可能因為我們從那個時代過來,所以心理比較堅強。為什麼第五代導演的早期作品裡力量比較強大?比如在《活著》裡面,我們都能看出那種非常強韌的精神力量。”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01. 中國人的生命觀

中國人的性格里既隱含著一個文明古國的自尊、堅忍,又隱含著千年專制之下的懦弱和近代積貧積弱的自卑,這是很多苦難的根源,卻也是我們扛過苦難的緣由。

辜鴻銘說“在真正的中國人性類型中有這樣一種氣質:從容、鎮定、歷經磨練後的成熟,如同一塊千錘百煉的金屬。”

① 樂天知命,勇於擔當

普通中國人的生活觀具有一定的宿命論色彩,“命”是超出自己能力之外不可控的力量,生在什麼家庭,就代表了什麼命運。

福貴年輕時是腳不沾地的地主家少爺,‍只是他嗜賭如命一輸再輸,‍ 氣走了媳婦家珍,最終敗光家產氣死老爹。然後趕巧不巧地又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九死一生地撿條命回到家,母親卻已去世,女兒鳳霞變成了啞巴。萬幸的是贏了他家產的龍二被槍斃,當初的賭徒福貴反而因禍得福。在福貴心裡,龍二是替他死的。

中國人覺得人必須在命運面前低頭。敗家子福貴輸掉了祖宅,但是福貴他爹卻說:賭債也是債,自古沒有欠債不還的道理。一切禍福、榮辱、得失完全接受,不怨不尤,這就是中國人對命的理解。

但認命並不是逃避,而是意味著擔當,意味著承受生活的安排。國民黨兵老全明明可以逃跑,可是為了找到失散的兄弟,寧願提著腦袋跟著潰敗的大軍逃竄,這是那個時代一個兒子對家族的擔當,這是一個兄長對家庭的使命。因此“認命”並不是消極地生活,接受命運的安排也並不是對生活逆來順受,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擔當。

家珍跟親爹鬧翻回到一無所有的福貴身邊,只圖能跟福貴過個安生日子。在福貴心裡也是“老婆孩子比什麼都好”,耳聾的鳳霞心疼弟弟,有慶勇敢地保護被人欺負的姐姐。這一家人,都那麼任勞任怨地護著自己的家,愛著自己的家人。

在看似那麼瑣碎、那麼庸常的生活當中,這一家人身上卻隱藏著如此動人的情感,這是中國人生命中含蓄的美學。活著,是為了一家人在一起,而一家人在一起,才讓悲苦的命運有了意義。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② 遇事堅忍,苦中求樂

堅忍是中國人的天性。它是一種能夠長期不抱怨,不憤怒,沒有不滿的行為或品質;其次,它又是一種默默忍受一切苦難的能力,是對一切都能夠做到鎮定自若的態度。

受了屈辱的春生想自殺,福貴勸他:你可別想不開呀,春生,這時候你千萬別胡思亂想,‍‍再怎麼著你也得忍著,你可不能再走這條路了。‍‍‍你不想活也得活,‍‍咱倆可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活下來不容易,‍‍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可是不管怎麼著也得熬著也得受著。

中國人就像福貴一樣不會白費力氣用腦袋去撞石牆,因為清楚地知道石牆是很難撼動的。對於大多數無能為力的事情,中國人習慣毫無怨言地屈從。美國傳教士明恩博說中國人生來就有無可比擬的忍耐力以及無人能比的忍受痛苦的毅力。

但同時,美國公理會教士阿瑟·史密斯說:我們必須把中國人的“常樂”視為一種民族性格,這種性格與他們的知足密切相關。他們總是能夠獲得幸福,總是能夠自得其樂。與我們不同,他們總是情願儘可能地發掘快樂。過分挑剔並不是普通中國人的特點……

中國人喜歡把“吃苦”和“受罪”連起來說,受罪是經歷磨難。但中國人對苦難的態度是樂觀的,只要活著,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

福貴揹著有慶去學校的路上說:有慶要是聽爹的話呀,咱的日子就越來越好。你看啊,‍‍咱們家現在也就是一隻小雞,‍‍雞養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養大了就變成了羊,‍‍羊再養大了就變成了牛了,‍‍牛以後就是共產主義了,‍‍就天天吃餃子,‍‍天天吃肉了。‍

餘華在小說裡寫“有的人,光是活著就已經筋疲力盡了”,苦是窮苦百姓對於人生的理解和判斷。中國人雖然生活觀含有宿命論色彩,但是人生態度卻像福貴一樣是積極的,而擺脫苦的方法就是面對這些苦,咬緊牙關往前走。

因此明恩博感慨中國人樂天通達,好像是沒有神經,卻有像鴕鳥一樣的消化能力。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③活著就好

在戰場上,看著冰天雪地裡堆積如山的屍骨,春生對福貴說:‍咱們可要活著回去啊,回去了可得好好活!

如果要找一個詞從總體上概括中國人的生活觀,再也沒有比“活著”二字更恰當的了。每個人都活在生活中,作為生命過程,“活著”包含人的最低生活理想,也包含人的最高生活理想。

中國人最底層的文化心理就是順應天命。費孝通曾經對此做出深刻的批判,並以西方人主動選擇生活、改造世界、批判進取的精神鼓勵中國人銳意奮起,不再麻木不仁,說只有如此,“他才能在這世界上做自己的主人”。

但一個人為何活著,‍‍餘華卻說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從人生意義的角度來說,“活著”是所有意義的前提。中國人生命意義的源泉並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家庭,為孩子,所以活著本身就是答案,‍‍‍就是一個美好的事兒。

從人生動力的角度來說,“活著”是生命力的自然表現。福貴經歷的是中國經濟困難的時代,活著並不是易事,但即便如此,也只有活著才有奔頭

電影的最後,福貴告訴饅頭那一窩小雞最終會變成牛,並且“饅頭長大了就不騎牛了,‍‍就坐火車坐飛機,‍‍那個時候啊,日子就越來越好”。

只要活下去,一切都有希望。即便遭到難以承受的打擊,哪怕所傾注的生命意義徹底喪失,也要活著。

一直不原諒春生的家珍,當聽到春生老婆自殺自己也不想活的時候,反而安慰他:春生你記著,‍‍你還欠我們家一條命呢,‍‍你得好好活著。

因此從人生態度的角度,“活著”也代表著一種豁達的心態。人只要活著,必然要品嚐人生的酸甜苦辣,一切都在所難免,只要“活著”就好。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02.中國人特有的生命觀念,讓中華文化上呈現出超強的生命力

張藝謀是第五代導演中最有泥土氣息的那個人,在《活著》的農民生活與視角背後,他展現出中華民族揚起頭顱的高貴思想和境界。

① 正是中國人性格中的堅忍,才讓中華文化呈現出特有的韌性

中國人到哪裡都能生根,無論在何種艱苦的條件下都能生存,對惡劣環境能忍耐、對無趣工作能忍耐、對病痛能忍耐、對不喜歡的人能忍耐……總之,中國人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忍的。

阿瑟·史密斯 在《中國人的性格》一書中說:中國底層民眾有著非凡的忍受苦難、病痛的能力,他們不會被任何災難擊垮,在一切艱難險阻面前都表現出極大的勇氣和巨大的力量。

中國人的超強忍耐力,是來自祖輩對苦難的忍受,傳至今日,在中國人身上已經形成了忍耐的基因。這是中國人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之一,面對災難,中國人總能表現出罕有的“生命活力”與樂觀精神,這也是中華民族五千年生生不息的原因之所在。

中華文明作為唯一沒有中斷、得以傳承至今的古文明,不正是在每一次的歷史苦難面前,作為文明傳承人的中國人那種強大的忍耐力、甘於承受一切的忍辱負重的精神嗎?

許多學者把這種忍耐解讀為奴性,解讀為中國人缺乏尚武精神。可是,對命運的反抗是一種精神,對命運的承受不也是一種精神嗎?我們長達兩千多年的社會穩定結構、文化的一脈相承,不正是每一箇中國人筋骨裡所具有的不懼命運碾壓的能力嗎?

文化最大的傳承並不是通過書本、通過知識分子的說教,而是通過每一個人把文化內化到自己的血液裡,把文明過到平常的日子裡。每個人都是文化的符號,我們被文化定義,也在彰顯和傳承文化,我們每個人,就是民族文化的本身。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② 中國人個性中的善解人意和通情達理,讓中華文明極具開放性和包容性,海納百川而生生不息

福貴對騙光他家財的龍二,對要了兒子命的春生,即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悲悲慼慼。福貴是軟弱的,但也是善良的。他是我們大多數中國人對待強者的態度,我打不過你,也爭不過你,但是我可以善待你,我可以寬容你,我不打擾你的生活,如果你干涉我,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回顧中國歷史,我們曾有兩次大的外來文化入侵。一次是佛教的進入,結果是佛教本土化,在汲取了大量儒家思想、道家文化之後,儒釋道合流,共同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

另一次是鴉片戰爭以來的西方文明入侵,這個輸入今天還在繼續。這個過程我們曾經有過完全的自我否定--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建國後的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後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但否定並沒有讓我們遺失自己,在一百多年被撕裂的痛苦中,我們不斷的自我反思、自我消化,今天,中華文明又以他強大的生命力,把中國帶回了世界舞臺的中央。

西方文明是鬥爭的文明,古希臘人神的交戰,是人對悲劇命運的抗爭;基督教人要戰勝與生俱來的原罪;新教要爭取人在神面前的平等與自由。西方文明的特點就是為自己去爭取,與強權去抗爭。

但是中華文明卻如同我們文明的起點——黃河的土地一樣,穩穩的盤踞在那裡。它看著各種外來文化在自己的胸口上廝殺,當戰爭的硝煙褪去,當殘存的屍骨化為塵埃,一切卻都被這片土地記載。所有外來的強權最終成為我們這片土地更加肥沃的養料,滋養著中華文明,併成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

中華文明如同中國人一樣善良、包容,對所有的外來者,無論強弱,不拒絕、不排斥,而是和平共處,最終,所有的外來入侵民族也都成了中華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③ 中國人的精神是一種寧靜祥和的心態,讓中華文化呈現出一種特別積極向上的力量

《時代週刊》說“中國過去六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災難,都一一發生在福貴和他的家庭身上”,福貴,就是我們這個民族苦難的記憶和符號。

我們沒有看到所謂與不幸命運的不屈抗爭,福貴,他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活著。他有對死亡最達觀的態度,他坦然地接受死亡,生命不就是有生有死嗎?他沒有逃避,死亡是每一個生命必然的命運,既然無處可逃,不如從容面對。

我們時常思考如何在生活中過得快樂幸福,梁漱溟早年信仰佛教,認為人生皆苦,後來讀論語,發現通篇沒有一個苦字,都是樂,這使他的人生觀發生了重大轉變。

中國人的快樂不是西方哲學所主張的主宰自己命運的快樂,更多是趨樂避苦的人性本能。福貴表現出來的隱忍、壓抑和淡泊,使他更接近於一種傳統中國人的為人處世之道。中國古典哲學講究“天人合一”,天是不變的,是不可戰勝的,人要超越自身的悲劇性處境,杜絕自己的苦難,唯有安守天道。

中國人講和諧,講統一,不是因為苦難不夠深重,而是因為意識到現實的殘酷與變化無常,倒不如以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看待命運地起伏。所謂四兩撥千斤,以不變應萬變,都是我們在生命的輪迴中生出的智慧。

對待苦難,福貴是那樣從容不迫和坦然自若。在這個充滿浮躁和危機感的時代面前,我們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不懼命運浮沉的生命力,‍‍感受到他的喜感、幽默感,‍‍能讓我們滌除煩浮,沉澱心境。

《活著》:中國人的生命力

結語

福貴的故事,由余華告訴我們,再由張藝謀呈現給我們,一次次震撼著我們的心。活著,如同轉動的車輪,只要轉著動著,就是有生命力的,只有活著,才有生命力的傳播。

正如餘華本人所言:我見過對生命最尊重的人,是他擁有很多死去的理由,而他仍然活著。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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