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心裡 故鄉祖國從來就是一個整體

在他們心裡 故鄉祖國從來就是一個整體

■父親(左一)與科考隊員在野外扎帳篷,自己動手生火煮飯。

在他們心裡 故鄉祖國從來就是一個整體

■重回故鄉青海,在青海湖留影。

■潘芝珍(新快報記者)

總有很多人離鄉背井,無論紮根何處,皆如挺拔的白楊,盤結根鬚,無畏風雪,堅毅向上。

在他們心裡,故鄉,祖國,從來就是一個整體。

走上梯面的斜坡,走進熟悉的大門,穿過收發室、汽車隊,三岔路左轉,是大食堂和鍋爐房。右邊沿路一兩百米,十多棟青灰色小樓連肩站立,姿勢像極頑童,你伸頭探腦,我戛然止步,未見整齊劃一,卻又拿捏著不至分散的角度,形成一道俏皮的波形圍牆,寵著樓前一片接一片的繁花綠樹,將喧囂與雜亂隔在院外。

我在最近路邊的7號樓長大。

童年記憶中,只要父親不出野外,我常被母親安排去辦公室叫他回家。蹬蹬蹬下樓,一溜小跑路過中心花園、標本館,又蹭蹭蹭爬上科研樓二樓,推開第一扇門,“爸爸,媽媽喊你吃飯呢!我吃過了,作業都寫完了!”

知道父親不會很快走,快步下樓,溜到後花園,跟每晚聚集在那兒嬉鬧的夥伴們瘋一會兒,等父親再來喊我,一道回家。

路燈搖曳,父親牽著我小小的手邊說邊笑,一長一短兩條影子,也在灰色的路面上並行,時而身前,時而身後,寒來暑往,秋冬春夏。

昔日羊角辮的女孩,如今年逾不惑,東奔西跑,常披風塵。可離鄉再久,行程再遠,那一處盛滿歡樂的大院,那一條與父親談笑回家的小路,就烙在我心裡,夢裡夢外,清晰如斯。

(一)

父親是甘肅天水人,在吃過母親擀的臊子面之後,他喜歡教我背古詩詞,常在吟誦王勃的詩文時停頓下來,“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寫得多好!天水也是這樣!”

我和妹妹讀小學的時候,已經從父親口中知道,天水八卦臺、伏羲廟,頭戴“羲皇故里”“易學之都”桂冠。

“麥積山石窟就在麥積區,離咱們潘集寨不遠。”初中地理課本,只要有機會給父親翻看,他總能從地形地貌延伸到古代建築,從敦煌莫高窟講到中國四大石窟,並用“咱們”拉近我與天水的距離。

浸潤著八千年歷史文化的天水,自然是好地方,我深信不疑。

可我對它,真的不熟悉。

我最熟悉的是大西北,一個黃河、長江、瀾滄江發源奔湧的地方, 無海,卻以“青海”為名。

父親1961年畢業於蘭州大學生物系,經歷過新舊世界的交替,身體裡流淌著報效祖國的熱血。天水與西寧,恰以蘭州為中點分踞兩側。我相信,父親和他來自天南海北的同學,在綠皮火車上唱著畢業歌向高原爬升時,目光一定熱情且堅定。

1963年,中國科學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在西寧成立,已在青海農牧學院任教的父親,被調往高原唯一的中科院直屬科研單位,在植物研究室,和他的同事們擔負起為祖國盤點青藏高原植物“家底”的使命。

植物分類學是一門研究植物界不同類群起源,親緣關係,及進化發展規律的基礎學科。要求將紛繁蕪雜的植物分門別類,以便人們認識和利用。青藏高原的植物種群在生物所未成立之前,並無“地毯式”發掘,存在未開墾的空白。

比如海拔超過5000米的祁連山、崑崙山頂端,比如交通不暢的柴達木盆地、可可西里……我不知道和父親一樣風華正茂的老一代科技工作者,走過多少凍土,蹚過多少冰河,發現過多少世界屋脊上不為人知的植物。

但我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每一次出野外考察,他們坐在老解放卡車的大廂裡,帶著幾米厚的標本夾,渴了,擰開軍用水壺;餓了,啃幾口乾硬的饅頭。

我還知道,誰發現了植物新種,即如發現浩瀚宇宙中的星星一樣,會以他的名字命名,我的父親,他的名字,也隨著他發現的植物新種,長留於世。

(二)

大院裡都是和父親一樣可愛的人——我家樓上,是來自山東的張叔叔,動物學家;對門黃叔叔,湖北人,也在動物研究室;樓下印叔叔腋下總夾著幾本書,下樓時跟小孩子碰個照面,會用帶有江浙口音的普通話問,“放學啦?”他是中科院院士。

這些最可愛的人,住著一樣大的房子,用公用傢俱,木桌、木床,木椅,上邊都寫有編號。

大院外也有無數和所裡的叔叔阿姨一樣可愛的人。

我在西寧讀了9年書,從小學到高中,班級裡總有說不清自己是哪個單位的同學,“我父母是‘221’的”“我住‘652’家屬院”……當然,更多同學能準確地告訴你,父母從廣東、福建、湖南、四川、東北……來,他們在建築公司、紡織廠、地質大隊或鋼廠工作。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221”和“652”,是讓多少中國人熱淚盈眶的代號,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過去和未來,都是最榮耀的存在。

離開西寧,在廣州工作生活已多年,通過各種方式聯繫到也在廣州的西寧同學,有七八個。如今,我們的家都在廣州,也愛廣州。我們的孩子在廣州出生和長大,自然而然,將廣州當做自己的家鄉,深愛它。

在並不頻密的老同學聚會中,我們的話題無外廣州,青海。

青海已經是享譽全國的旅遊勝地,青海湖、塔爾寺、茶卡鹽橋、祁連卓爾山、金銀灘油菜花……不勝枚舉。但我們談及的,不是風光萬里,而是珍貴回憶,是曾經打著補丁的衣褲、是父母辦公室常亮的燈光,是自小懷揣的理想。

(三)

有一位同學,正宗廣東梅州人,他的父親從國內最好的地質大學畢業,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到西寧,加入青海第一支勘探大隊,尋找大西北的礦藏。

他將一生所學傾注在人跡罕至的荒僻之地,退休後竟拒絕隨兒子遷徙廣州。“梅州是家鄉,西寧也是家鄉。我已經習慣高寒缺氧,就讓我留在西北吧!”年過八旬的老人說。

對大西北一往情深的父輩們,讓我們成為光榮的青海“支二代”——一小部分生在西寧、長在西寧,卻說不清家鄉在哪裡的人。

我們的父輩,在風華正茂時告別父母,用青春和熱忱報效偉大的祖國,將“家鄉”與“祖國”共融於胸,為之奮鬥一生。

那方“天水”,在父親去世後,我對它突然有了莫名的親近。那是父親的根,當是我的根。天水、西寧、廣州,甚或我曾停留過的重慶老公的家,何嘗不是我的家鄉?

總有很多人離鄉背井,無論紮根何處,皆如挺拔的白楊,盤結根鬚,無畏風雪,堅毅向上。

在他們心裡,故鄉,祖國,從來就是一個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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