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打破”的成見——《孔子家語》偽書案的終結


杨朝明 |“轰然打破”的成见——《孔子家语》伪书案的终结


不久前,从“简帛研究”(2003/01/12)网读到庞朴先生论孔子“五至三无”说的文章,因为这一概念见于今本的《孔子家语》和《礼记》的相同篇章,现在新整理出版的战国竹简中又出现了该篇,于是引发了学者们的思考。庞朴先生的文章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对《孔子家语》的看法。

庞朴先生说:“以前我们多相信,《家语》乃王肃伪作,杂抄自《礼记》等书;《礼记》乃汉儒纂辑,非先秦旧籍,去圣久远,不足凭信。具体到‘民之父母’一节,则认为,其‘五至三无’之说,特别是‘三无’之‘无’,明显属于道家思想,绝非儒家者言,可以一望而知。现在上博藏简《民之父母》篇的再世,轰然打破了我们这个成见。对照竹简,冷静地重读《孔子家语·礼论》和《礼记·孔子闲居》,不能不承认,它们确系孟子以前遗物,绝非后人伪造所成。”

我读了这些话,感到一种震憾。在孔子研究领域,《孔子家语》的真伪问题是一桩学术公案,原来不少学者力证此书为伪,在许许多多人学人那里,《孔子家语》伪书说早成定谳,哪里还有什么讨论的余地。所以,虽有清代以来个别看到此书不伪,但这种声音显得非常微弱,《孔子家语》伪书之说直如难以冲破的坚冰。

坚冰的松动应当归功于地下问世的竹简书籍。河北定州、安徽阜阳发现的汉简与《孔子家语》有密切关系,李学勤先生有《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一文,研究了河北定州八角廊出土的《儒家者言》,引发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家语》的成书问题。随后,王志平、胡平生、朱渊清等先生又结合阜阳汉简进行了很好的研究。但相比之下,真正认识到《家语》价值的学者还为数不多,至于充分利用此书进行孔子和儒学研究者,更是少之又少。

在我看来,《孔子家语》的确是孔子和儒学研究的一个宝库,该书被远远抛开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遗憾。2001年8月,在中国孔子基金会在济南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我谈到“该书的价值实在不可低估”,并强调说:“在孔子研究方面,此书的价值并不在《论语》之下,将其视为伪书弃而不用,实在丧失了许多极为宝贵的资料。”[①]

后来我又在不同场合讨论这一问题。去年七月底,在上海大学举行的“‘新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提交了题为《〈礼记·孔子闲居〉与〈孔子家语〉》[②]的论文,本文与庞朴先生的研究一样,也是就《孔子家语·论礼》和《礼记·孔子闲居》进行对照。该文讨论的问题,除了上博竹书相同篇章的篇题以外,就是“《家语》与《礼记》的先后关系”和“《家语》的传流”。

当时讨论上博竹书该篇的篇题,是因为《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二册)还没有出版,而在介绍上博竹书的相关报导中,该篇却一直被称为《孔子闲居》,而基于对该篇流传问题的认识,我认为应该认真参考《孔子家语》,不应这样定名。值得高兴的是,后来这一篇的名字被定为《民之父母》。

杨朝明 |“轰然打破”的成见——《孔子家语》伪书案的终结

在我的这篇文章中,自己虽然已经坚信《孔子家语》的可靠性,也基本以此为前提讨论相关问题,但仍然谨慎地认为,细心比较分见于《家语》、竹书、《礼记》的这篇文献,对正确认识《礼记》、《家语》,进而对孔子与儒学研究都具有重要价值。对于自己的认识和理解,还希望得到其它研究者研究成果的印证。

这样,庞朴先生“轰然打破”的“成见”的确能有震憾的力量。我曾说,就孔子研究的资料而言,如果《论语》是“孔子语录”,则《孔子家语》便具有“孔子论集”的性质。从规模上讲,包括标点在内,《论语》仅有两万多字,而《孔子家语》却比《论语》多出近四倍。朱熹在谈到读《论语》的方法时,引程子的话说,如果不通读全书,“终是不浃洽”,说的应该是准确理解、融会贯通的问题。《家语》所记全面,又有孔子谈话的实情实景,与《论语》相比,显然更加有利于对孔子思想的准确把握。

庞先生所说实际是原来学界对于《礼记》、《家语》等书的普遍看法。文献普遍遭到怀疑,因而妨碍了对于这些典籍的深入认识。例如,《家语》既为伪书,则孔安国、孔衍、王肃的有关序文和奏言也不会可靠,清人范家相《家语证伪》就力辨“三序”之伪,于是,人们就不再相信。孔衍在给皇帝的“奏言”中说:“戴圣皆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记》。今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为灭其原而存其末也。”《礼记》的成书问题、《礼记》与《家语》的关系问题,都有一定交代。现在我们的研究,不得不回过头来,不得不承认孔衍奏言并非伪品。疑古之过,疑古之害,于此可见一斑。

犹记多年以前与庞朴先生的一次通信。当时,我计划撰写《鲁文化史》,希望能够纳入周谷城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化史丛书”,庞朴先生是该“丛书”的编委和联系人,我将自己的打算和“撰写提纲”寄奉庞先生,不久就收到了先生的来信。在信中,庞先生担心我身处鲁地,以鲁人而撰鲁史,论说起来容易不太客观。可能我对鲁国文化史的总体看法庞先生觉得有拔高之嫌。

我的《鲁文化史》因为没有按时完成,很遗憾没能得到庞先生的更多指导,但先生的来信对我的指导意义却很重要。毋庸讳言,在文化史研究中,不少人容易偏爱自己所在的区域,因而牵强附会者有之,无限拔高者有之;我们浏览区域文化史的研究论著,一定不难发现一些结论的偏颇,有的甚至“敝处是绝顶,一览众山小”。鲁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也应该力戒此弊,“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后来我在齐鲁书社出版了《鲁文化史》,其中并没有论述《孔子家语》,只是说:“如果研究孔子的思想仅仅依据《论语》,那么,孔子的研究就会失去很多的重要数据,就很难从整体上对孔子进行了解和把握。”

不过,在此前早已出版的普通读物《儒家文化面面观》中,我已经专列一目,曰“《孔子家语》到底是不是伪书”。本文开头便坚定地说道:“《孔子家语》一书,历来学界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是王肃所伪造,事实上却绝非如此。”文中介绍了李学勤先生结合新出竹简研究的成果,认为竹简《家语》的发现,应该可以洗刷王肃伪造《孔子家语》的罪名,还说“事实毕竟终有昭然若揭的时候”。

我在假设,如果我能早早完成,并将这样的说法弄到《鲁文化史》中呈送庞朴先生,那时的庞先生不知会不会认可?在我的心目中,庞先生是一位可尊可敬的长者,他研究中国早期哲学,总是立足学术前沿。他思想敏锐,视野开阔,他说对于《家语》应该改变“成见”,而且“成见”是被“轰然打破”的,他的意见非常值得重视,这里涉及的可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除了《家语》的真伪,还有早期的儒、道关系,庞朴先生“轰然打破”的“成见”恐怕还有这一点。庞先生说:“我们将无法不正视儒道两家哲学的亲缘,甚而至于应当相信孔子问礼老聃的传说。”

我们以前曾经读到过这样的文章,以“王肃伪造《孔子家语》”为前提,研究《家语》所反映的“王肃时代”的儒、道两家关系。也是不满意于这种现状,现在敝校的研究生才有人以《从〈孔子家语〉看孔、老关系》为学位论文选题。该题目不能叫《从〈孔子家语〉看儒、道关系》,正是以《家语》不伪,而孔子、老子那时,还没有什么儒家和道家的分别。依据《家语》不能探讨汉魏时期儒、道两家关系,研究“儒道两家哲学的亲缘”却十分切当。

庞朴先生的文章中还有几句话能够深深打动人心,这就是当他“吃惊”地看到极似道家的语言竟然出于“孔子”之口时,他说:“过去我们可以推说这是伪作,现在显然没有这等方便可捞了,因为竹简具在。面对竹的事实,我们不能不改弦更张,温故知新,清理成见,重新认识。”

这种“竹”的事实,与“铁”的事实无异。庞朴先生的幽默之中,显示的是一位正直学者实事求是的崇高风范。

笔者近来研究《家语》,感到该书的价值绝非一面,尤其是该书与其它文献的相通,如果深入细致探讨,早期儒学的研究一定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讲,好久以来,我认为《孔子家语》完全可以称为“孔子研究第一书”。宋儒重视心性之学,重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但与这“四书”相比,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内容上,《孔子家语》都要高出很多。由《家语》的成书特征所决定,该书对于全面研究和准确把握早期儒学更有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该书完全可以当得上“儒学第一书”的地位。

在众人的心目中,《论语》对于孔子研究具有那么关键的意义,这自不待言,正如孔安国所说,《论语》具有“正实而切事”的特点,而人们重视《论语》,原因之一也是“资料缺乏”。可是,在很长时期里,《家语》却一直被弃置不用。如果《家语》真的可信,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联想到此,怎么能不令人兴奋?怎么能不令人感慨不已?

庞朴先生成见的“轰然打破”,我们认为可以作为“《孔子家语》伪书案”最后终结的标志,因为学者以前主要在文献比较的层面上进行了研究,庞朴先生则主要是从思想比较的层面上认定《家语》“确系孟子以前遗物”。两方面有共同的认识,证据应当成立。

【按:本文为2003年5月17日所写的学术札记,在杨朝明主编的《孔子家语通解》(台湾·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一书中,改题为《出土文献与〈孔子家语〉伪书案的终结》,作为该书的《前言》】


[①] 《〈孔子家语·执辔〉篇与孔子的治国思想》,见于本次会议文集;收入杨朝明:《儒家文献与早期儒学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

[②]收入此次会议文集;亦见于杨朝明:《儒家文献与早期儒学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

编辑:彭门创作室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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