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作為安徽省的省會,這幾年來,合肥贏得了一個江湖綽號:霸都

。相對於帝都、魔都等語義明確的代稱,霸都給人的感覺卻是存在多重解讀空間:到底是霸氣,還是霸道,甚至是霸佔呢?得看具體的語境而定。


不過,最近幾天,合肥藉著一條新聞彰顯了這座霸都的霸氣。在一個剛剛公佈的中國城市劃線榜單上,合肥晉升新一線城市,與成都、杭州、武漢、南京、蘇州等並排。


數據顯示,2019年度,合肥的GDP突破9400億元,排名全國城市第21位,與廣東東莞、山東濟南等城市體量相當。而合肥的真正發展,也就是這十年左右的時間。


若用最愛君相對擅長的歷史視角重新審視這座城市,則不難發現,合肥確實是一個“命運眷顧的爭氣孩子”。


安徽省三百年的省會之爭,聽我道來。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此四城,將圍繞安徽省會展開角逐。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曾國藩的戰略之城

太平天國勢力最盛的時候,咸豐皇帝給曾國藩連下七道諭旨,有時前後僅隔一天。


帝國半壁江山失守,尤其是江南財賦之區淪陷,咸豐急得跟狗一樣,幾乎喪失了理智。


他認為,江浙一帶就是帝國的呼吸道,江浙丟了,帝國也要斷氣了。所以,他給曾國藩的諭旨,中心思想只有一條:保衛蘇州,保衛常州,保衛無錫……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曾國藩似乎打定主意要違抗聖旨。他遲遲不行動,繼續把湘軍主力屯在安徽。他跟皇帝的觀點不一樣:皇帝認為江浙很重要,曾國藩認為安徽更重要。


他還特別強調,首當其衝是安徽的首府

安慶


1853年,太平軍拿下安慶,這是清王朝失去的第二座省城。到1860年,咸豐連下諭旨之時,在長達六七年的時間裡,曾國藩雖然無法率軍奪回安慶,但他始終以敏銳的眼光盯著這座戰略之城。


咸豐調不動曾國藩,卻也毫無辦法。除湘軍之外,舉國已經找不出第二支勁旅可與太平軍相抗衡。


他不僅未將不聽話的曾國藩革職,還給他升官,讓他代理兩江總督。意思也很明白,你曾國藩要履新就要到蘇州去,不能再窩在安徽了。


曾國藩接受了新職位,卻沒動身赴任的意思。不過,他內心還是很高興的,所以給咸豐上了一個奏摺,詳詳細細地跟皇帝闡述了他的戰略意圖。


在奏摺中,他說,湘軍已兵臨安慶城下,挖掘長壕深溝,若撤圍而去,就前功盡棄了。而圍安慶的目的,是要斷太平軍的羽翼,不僅當前關係淮南全局,將來也是克復金陵的根據地。


咸豐一聽,覺得挺有道理的,這才沒有催促曾國藩赴任。


1861年9月,經過一年多的圍城之戰,湘軍終於打下了安慶,城內太平軍全軍覆沒。


此前,在太平軍佔領安慶的八年裡,安徽的省會臨時搬到了廬州(合肥),而曾國藩則常駐祁門。湘軍奪回安慶後,曾國藩立刻把他的大本營挪到安慶,並奏請將省會遷回安慶:


安慶古稱重鎮,若省會改於廬州,非惟於皖南鞭長莫及,亦距江較遠,無從設防……


戰爭時期,當以軍事為重。安慶扼守天京(南京)上游,順江而下就能直撲南京。況且,從太平軍手中奪回一座省會,意義比一座普通城市大得多。所以曾國藩力促安徽省會遷回安慶。


曾國藩在安慶一住4年,將安慶打造成徹底剿滅太平天國的司令部。與此同時,他創辦了安慶內軍械所,由此拉開中國洋務運動的序幕。在這一情勢下,作為安徽省會的安慶,空前絕後地對整個帝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


但這只是安慶的迴光返照,在隨後的安徽省內城市之爭中,它連省會的地位都不保,更不要說在全國有何重要地位了。


帝國餘暉,安慶留下一個衰微的背影。如此而已。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安慶太平塔,始建於東晉。圖源/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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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關係上位的省會?

在晚清,安慶是安徽省的一哥,集安徽省城、安慶府城、懷寧縣城於一身,三位一體,牛氣極了。


不過,安慶這一地位的得來並不容易。


安徽是在康熙六年(1667)才正式建省,此前一直與江蘇同屬江南省。建省之後,需要自己的省會。從安徽省的定名,兩字分取自安慶、徽州兩府的首字,就能知道這個年輕省份當時的中心所在。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建省後,安徽巡撫、按察使先後入駐安慶,表明朝廷事實上已經認定安慶為安徽首府。但弔詭的是,三套領導班子只來了兩套,主管錢袋子的安徽布政使一直寄居在鄰省的江寧(南京)。


此外,主管教育的安徽學政也不在安慶,而在靠近江寧的太平府治當塗


這讓安慶這個省會從一開始看起來就顯得成色不足。


事實上,當時反對安慶當省會的聲音還挺大的。主要反對意見認為,安慶的地理位置過於偏西,難以控制全省。


這的確是安慶的軟肋。即便到了晚清,從安慶到皖北,走陸路的話,需要翻山越嶺,十分不便;一般只能走水路,沿長江東下,到南京再轉支流或運河北上,進入皖北。走一趟下來,沒有半個月搞不定,相當費勁。


安徽布政使一直在江寧辦公,正是圖此地往安徽省內各地,比在安慶便捷得多。


但一個省的主要領導長期異地辦公,終歸不是辦法。到乾隆二十五年(1760),乾隆下定決心結束安徽省級官員多地辦公的局面,這才使得安慶成為機構健全的省會。


此時,距離安徽建省,已經過去了將近100年。可見,安慶這個省會當得真夠窩囊的。


安徽民間傳說,安慶被確定為省會,是清朝重臣、安慶桐城人張英、張廷玉父子兩代人極力爭取的結果。這個傳說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安慶自身的條件不夠硬,要通過“關係”上位,因此並不具備不可顛覆的地位。


以後的歷史將不斷印證這一點。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著名的六尺巷故事,正是源自張英。圖源/攝圖網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蕪湖的崛起與威脅

最早對安慶的省會地位構成威脅的,是同處於長江岸邊的蕪湖


契機源於近代中國的屈辱史——1876年,中英《煙臺條約》簽訂,蕪湖、溫州等4個地方被迫成為通商口岸。


回望晚清歷史,那些發展得好的城市,無一不是由通商口岸起家。蕪湖也不例外。


第二年,蕪湖設立海關,正式對外開埠。這是近代安徽唯一的通商口岸,大江南北的進出口貨物,大部分都匯聚於此,很快就在全省的經濟格局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不僅如此,當時大清帝國的紅人李鴻章,也相中了蕪湖。他奏請清政府,將原來設在鎮江的米市移到蕪湖。一般的說法是李鴻章家族在蕪湖有商業利益,所以他會為蕪湖站臺。


總之,城市的發展始終離不開政治強人的加持。這一點在安徽各市的輪番崛起中,表現得尤為明顯。正如張廷玉、曾國藩捧紅了安慶,李鴻章則為蕪湖加油助威,而且正如我們下面將看到的,他也為自己的家鄉合肥錦上添花。


傳統社會里,糧食是整個國家最大宗的交易。蕪湖米市開張後,很快就躋身中國四大米市之一,一度還高居榜首。


開埠 米市的雙重利好,一下子把蕪湖的地位拉到了歷史的最高點。清末民初,蕪湖已經取代安慶,成為安徽的金融中心,併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安徽經濟首埠


即便在全國,蕪湖也排得上號。一份全國城市國內貿易總額排行榜顯示,1934年,蕪湖排第13位,在長沙之後,廈門之前。


▲1934年海關統計國內貿易總額(單位:千元)前15名城市,轉引自章建的博士論文。


同一時期的安慶,根據時人的觀察,經濟衰微之勢已然十分明顯:“其地雖號省會,且為沿江商埠之一,但商業不盛,市面冷落。”究其原因,安慶的市場份額,絕大部分都被鄰近的通商口岸九江和蕪湖奪走了。


在當時,外省人說起安徽,口中蹦出來的第一個城市一定是蕪湖,而不是安慶。作為口岸城市,蕪湖在經濟上的重要性和知名度,已經遠遠超過省會安慶。


省會之爭,可謂箭在弦上。


▲安慶名剎迎江寺,簡直是這座佛系省會的隱喻。圖源/攝圖網


蚌埠的“三板斧”

安徽人民絕對想不到,中途殺出了個程咬金。


真要算起來,蕪湖在明清兩代都是江南商業名鎮,它在近代的崛起還是有跡可循的。但這個“程咬金”,可就是徹頭徹尾的新貴了。


這個“程咬金”,正是位於皖北淮河中游的蚌埠。它的三板斧就是:火車,火車,火車。


對中國來說,這麼長的歷史,城市發展的風口其實就是兩個:


以清末民國為界,之前的風口是水運(包括漕運、海運等),背靠大江大河大海的地方,都發展得不賴;之後的風口是鐵路,成為鐵路樞紐的地方,大多飛黃騰達了。


一個地方若兼有水運之利與鐵路之利,處在近現代社會經濟的轉型風口,豬都能上天。


我們之前講過,鄭州取代開封成為河南省會,全在於盧漢線(現京廣線)鐵路的一次偶然性選址。蚌埠的崛起,則幾乎是鄭州的翻版。


清末,一條連通南北大動脈的鐵路線正在修築中,等到全線修通,大清已經亡了。這就是1912年通車的津浦線(現京滬線)鐵路。


津浦鐵路自北向南,斜穿半個安徽。安徽近代交通有個最大的問題——省內長江、淮河、新安江等水系都是東西向,導致南北向的交通十分困難——從皖南到皖中,近在咫尺,遠在天涯,更不要說皖北了。津浦鐵路的建成,一下子彌補了這個交通缺陷,對安徽的發展堪稱有再造之功。


這一鐵路與淮河形成一個斜的十字交叉,交會處正是此前數百年默默無聞的淮河渡口小鎮蚌埠。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津浦線是蚌埠崛起的發動機。


以此為歷史分界點,

蚌埠從以前僅有百餘人口,被稱為“七戶半”的小地方,一躍而成為皖北第一重鎮,僅用20年時間就發展為安徽省內人口逾十萬的三大城市之一。


地處鐵路重要站點的蚌埠,經濟發展模式被概括為八個字:以商立市,鹽糧起家。淮鹽和糧食轉運,是蚌埠發展的兩大宗。


而蚌埠達到政治地位的頂峰,則不得不提民國軍閥倪嗣沖


1913年,袁世凱派倪嗣沖督皖,倪嗣沖慧眼獨到,一下子就盯上當時剛剛起飛的蚌埠。


結果,他沒把安徽督軍公署設在省會安慶,也沒設在自己的老家阜陽,而是設在了蚌埠。


軍閥混戰時代,控制交通樞紐,就能呼風喚雨。倪嗣沖據守蚌埠,就像張勳長期佔據徐州,眼光可謂同樣老到。


你也很難說是蚌埠成就了倪嗣沖,還是倪嗣沖成就了蚌埠。總之倪嗣沖督皖的7年裡,口碑極差,但他就是屹立不倒。而蚌埠也在倪嗣沖進駐之後,一夜成為重鎮,對省會安慶的地位構成極大威脅。


最瘋狂的時候,倪嗣沖將安徽省政府的全部機關都遷至蚌埠,導致安徽省會出現一個奇葩的現象:安慶有名無實,蚌埠有實無名。


雖然後來迫於壓力,倪嗣沖將省署回遷安慶,但隨後的繼任者都深得其“以軍領政”的真傳,一直捧著蚌埠。即便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前期兩任安徽省主席方振武、石友三,也都常駐蚌埠,導致人們習慣稱蚌埠為

“臨時省會”


直到1930年中原大戰之後,國民政府的統治趨於穩定,安慶的省會地位才逐漸穩定下來。


但安慶的心,一直懸著。


1930年代,安徽又建了兩條鐵路,分別是淮南鐵路江南鐵路,前者帶旺了合肥,後者給蕪湖錦上添花。


至此,安徽省內的“新貴”一個個沿著鐵路線排開:蕪湖是安徽經濟首埠,蚌埠是皖北首埠,合肥是安徽的中堅力量。


這讓安慶更顯邊緣和失落。在鐵路成為省會之爭重要砝碼的時代,安慶一直沒有一條鐵路建設成功,這讓它怎能坐得穩一哥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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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鐵路為蕪湖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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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誕生的新省會

一直蓄勢待發的蕪湖,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向省會發起了衝刺。這也是蕪湖最接近問鼎安徽省會的一次


當時,關於蕪湖設市、省會由安慶遷至蕪湖的聲音,此起彼伏。


蕪湖開始了各項籌備工作。時任安徽省政府主席方振武,人雖在蚌埠,但對省會遷至蕪湖一事,還是全力支持。


究其原因,蕪湖相較安慶、蚌埠等城市,商業更為發達,人口更加聚集,有利於打造成全省模範區,作為安徽的門面拿出來。


國民政府要推進現代化建設,安徽如果繼續把安慶當成門面,就顯得有些寒磣了。正如歷史學者謝國興所說:


安慶的城市發展,依恃的是全省行政中心及文教機構薈萃兩種條件,工商業附生於城市,而不是工商發展造成城市的興起,如果比照市鎮的傳統性及非傳統性之分,安慶無疑是傳統性濃厚的都市。


相比之下,經濟優勢是蕪湖的王牌,這是“老大難”的安慶以及以軍事重鎮出名的蚌埠所不能及的。


國民政府規定,設市的條件是人口達到20萬。當時,蕪湖的人口是17萬餘人,比安慶、蚌埠多了五六萬人,離20萬的設市標準僅一步之遙。


不過,隨著方振武被解職和扣押,再沒有人出面推動省會遷移之事。安徽省給出的理由是,蕪湖人口不夠標準。


雖然以後蕪湖反覆申請,但在省會之爭中終究棋差一招,遺憾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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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安徽主要城鎮人口分佈,轉引自章建的博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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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誰人不知合肥?

還記得太平天國運動中的安慶保衛戰嗎?當時曾國藩以一人之力保住了安慶的省會地位,但在七八十年後,另一場戰爭使得安慶再次淪陷。


只是,此時再無曾國藩為安慶出頭。


1938年,安慶被日軍攻陷,安徽省會被迫搬到了大別山區的立煌(今金寨)。


與太平軍攻陷安慶時不同的是,安徽的主權者這次並不打算把省會再遷回安慶。


時任安徽省主席的李品仙,戰爭期間對合肥縣長表達了戰後將省會遷往合肥的意向。李品仙的理由是這樣的:


合肥位居全省中心,不像安慶偏於南部,指揮皖北有所不便;安慶城內起伏不平,也不易建成現代化城市。


果然,1945年8月,抗戰勝利後,安徽省會便由立煌直接遷到了合肥


自安徽建省以來,將近280年的省會之爭,至此畫上句號。許多人早就料到安慶會被取代,但很少人會猜到最後由合肥擔任了終結者。


覆盤合肥的上位史,最重要的是抗戰這一特殊時期,讓和平年代牽涉面甚廣、難以實施的省會搬遷,變得容易了。


在日軍的蹂躪下,安慶以及蕪湖、蚌埠等省會角逐者,早已滿目瘡痍。大家都是一樣“爛”,合肥的區位優勢反而得到極大的彰顯和加分。


合肥的區位,正如李品仙所說“位居全省中心”,一舉緩解了此前的省會偏安一隅的焦慮。在水運時代,合肥雖然不像長江、淮河邊的城鎮那麼有優勢,但在鐵路時代搭上淮南鐵路的快車,使得它很快躍升為連接長江、淮河兩大流域的重鎮。


到抗戰之前,合肥已是全省第四城,隨時可以接替安慶上位。


此外,省會除了講實力,講區位,還要講知名度。晚清民國以來,合肥人才輩出,李鴻章及其淮軍,段祺瑞及其皖系軍閥,極大地提高了合肥在全國的名聲。


天下誰人不知李合肥、段合肥!


省會之戰,霸都贏了

▲合肥市中心的李鴻章家族故居。


可見,合肥真是一座天選之城,憑藉著這些機緣巧合,一舉實現了蕪湖和蚌埠努力了那麼多年都未能實現的目標,將安慶取而代之。


如今,合肥早已穩穩當著安徽一哥,一點兒也不像曾經的安慶當得那麼窩囊和沒有存在感。它在省內的首位度不可撼動,2019年度的GDP不僅高居全省第一,而且超過了第二至第四名(蕪湖、滁州、阜陽)三市的總和。一個城市巨無霸,就這樣煉成了,網上人稱“霸都”。


只是,安慶、蕪湖和蚌埠,回首往日榮光,或許唯有一聲嘆息。


城市上位之爭,一點機緣勝過萬千努力,時也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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