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秦淮河對話

《尋找中國之美》傅國湧著 天地出版社

通過這本書,可以跟隨傅國湧先生遊學萬里,尋覓歷史洪流中遺失的文化與大美:從北京到南京,從波光塔影的未名湖,到廢墟滄桑的圓明園,從煙籠十里堤的臺城,到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該書從人文關懷的視角出發,以沉浸式的現場體驗,帶領青少年學生了解文化名城北京、南京的著名景點背後鮮為人知的名人故事,發掘那些在教科書與歷史作品中讀不到的歷史真相。

傅國湧,歷史學者,兒童母語教育踐行者。1967年生於浙江樂清,現居杭州。著有《葉公超傳》《金庸傳》《筆底波瀾》《百年尋夢》《追尋失去的傳統》《文人的底氣》等,編有《過去的小學》《過去的中學》《尋找語文之美》《追尋律師的傳統》等。

本書分為北京教育文化之旅和南京尋夢之旅兩部分。傅國湧先生帶領學生親臨長城、紅樓、未名湖、清華園、植物園、圓明園、頤和園、秦淮河、臺城、石頭城等具有深厚文化積澱的著名景點,現場感受這些景區的歷史、文化與景色之美;並與蔡元培、胡適、王國維、曹雪芹、梁啟超、魯迅、陶行知、賽珍珠等對話,分享大師們背後鮮為人知的經歷與故事,以及他們的人生沉浮、命運遭際與精神品格。

秦淮河實在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愛恨情仇、家國興亡都在一水之間。我們讀張恨水的《日暮過秦淮》,讀俞平伯和朱自清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同樣能勾起對秦淮河的記憶,是因為秦淮河的水積澱著太多歷史的記憶,李香君這些人物都像鮮活的一樣。李香君是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又成了《桃花扇》的女主角。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離開了李香君,離開了《桃花扇》,秦淮河的“含金量”就大大地降低了。《桃花扇》幾乎代表了秦淮河最後的黃金時代,明末清初的秦淮河還是繁華的。那時候的文人和那時候的歌女、名伎都在秦淮河活動,她們既能寫出極好的詩,彈得一手好樂器,又有非常高的生活品位,更難得的是還有骨氣,能傲視權勢、金錢。那樣的時代早已遠去,因此只剩下懷舊了。

懷舊其實是人類重要能力之一。你覺得一隻老鼠會懷舊嗎?人的本事之一是具備記憶的能力,記憶就是人腦對經歷過的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所謂“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秦淮河不僅是我們今天目睹的那條秦淮河,同時也是我們不斷地從書上看到、從其他地方聽到的秦淮河,是“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秦淮,是“夢繞秦淮水上樓”的秦淮,也是“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如果說國家是土地、人口、文化的總和,這文化可以超越現存的政權,它是跨朝代的,變成了一個更大、更廣的概念,也是更深、更遠的概念。

教育是什麼?教育就是讓人變得更有理解能力,對於一切發生的事情,過去、現在和將來,將來的事情我們並不知道,但是透過過去和現在我們能預測將來,或者說猜想將來。每一個學科其實都是要讓人與其眼前的世界和過去的世界,以及將來的世界對話。我把我們的課叫作“與世界對話”,這個世界不單是眼前的世界,同時還包括過去的世界和未來的世界。五十年後,你們也不過60歲左右。五十年後我應該不在了,即使在,可能也沒有思維能力了。人存在的確定性是什麼?就是思維能力。我說我是一個人,我怎麼確定我是一個人?就是因為“我思故我在”,法國哲學家笛卡爾首先說出來的。

我們與秦淮河對話,可不可以反過來理解成秦淮河跟我們對話?秦淮河比我們厲害多了,你們知道秦淮河的水已經流了多少年嗎?我不知道。我未能追溯秦淮河在歷史上存在的確切時間,我可以確定的是什麼?我可以確定的是秦淮河的水在我們所有人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經在流了,它比我們更具有確定性,它比我們更長久。我們出生前,它就在了;我們離開之後,可能它還在。因此我們必須找到自己比秦淮河厲害的可能性,這就是我們在跟秦淮河對話時要獲得的精神密碼。

秦淮河能否理解幾十個小孩來到它面前指手畫腳,說《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說《日暮過秦淮》,說《桃花扇》,說朱自清、俞平伯、張恨水、孔尚任、李香君?秦淮河能否記住他們的名字?也許絕無可能,因為這是一條物理的秦淮河,這條河只管自己流,流到哪裡算哪裡,有多髒算多髒。它不知道自己髒,你怎麼知道的呢?“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河,安知河之不知自己髒”呢?我說秦淮河不知道自己髒,秦淮河也許會反過來問我,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髒呢?我確信它真的不知道自己髒,它如果知道自己髒,它就變成另外一種生命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最後超越了秦淮河,因為我們能理解它,但它理解不了我們。也就是法國哲學家帕斯卡說的那句話:“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我們最後要獲得的能力就是理解力。你要理解這個世界,並且有能力跟這個世界對話,把你的理解表達出來。文學是解決“表達”問題的,我覺得物理學也是解決“表達”問題的,哲學也是解決“表達”問題的,藝術也是解決“表達”問題的。音樂用什麼來表達對世界的理解?音符。繪畫用什麼表達?色彩、線條,還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文學用什麼來表達?文字、語言。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桃花扇》就是整個秦淮河歷史上最具備與秦淮河對話能力的一部作品,讀懂了秦淮河就讀懂了《桃花扇》。反過來,讀懂了《桃花扇》,也就讀懂了秦淮河。因為進入《桃花扇》的世界,就是進入了秦淮河最後的黃金時代,進入了它的文化生命的內核,可以歌、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怒的舊時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唐代詩人杜牧的《泊秦淮》傳誦不衰,從那時起,秦淮河就很有名了,到了明末清初,更是達到了它最鼎盛的時期,那個時期有柳如是、李香君等所謂的“秦淮八豔”,那個時期流連於秦淮水榭的文人有侯方域、冒闢疆等,她們是農耕中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男女。那個時代有一套道德標準,不斷地強調這件事是不能做的,那件事是不能做的,人們從內心對自身有所約束。即使許多標準在今天看來可能顯得很迂腐,但是也迂腐得可愛。

世界在不斷變化,但是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我喜歡不變的東西。秦淮河的水從某種意義上象徵著穩定性,雖然有的時候很髒,但是它畢竟還是水,它沒有變成酒,沒有變成別的東西,它在物質上仍然是水,以水的形態存在,沒有成為固體。秦淮河的水是不是流動的?如果它是流動的,就意味著秦淮河的水仍然是我們所理解的那個水的樣子,它的穩定性其實比人類的道德觀的穩定性高很多。

我們在與秦淮河對話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與人對話,與自己對話,與人本身對話,與人性對話——人性中的喜怒哀樂,人性中的愛恨情仇。當你看見李香君時,你以為看見的真的是李香君嗎?你看見的是你自己的影子,你看見的是你的命運,你看見的是人的命運。李香君的命運是——在那個時代,她寧願選擇自己受傷害,也不願意屈從強權。在巨大的政權面前,她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我們中國人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不是俊傑,而是個小女子,小女子不需要成為俊傑,她要堅持自己的原則。

孔尚任通過一把桃花扇把所有的故事串了起來。桃花扇這把扇子,真是一把美麗的扇子,用李香君的血在這把扇子上畫了一朵桃花,這朵桃花成了這個劇本的樞紐,也成了這個劇本的中心意象。如果這部作品叫《李香君》,或者叫《秦淮一豔》,你覺得這部作品還好嗎?哪怕裡面寫得一樣,題目就不夠好。好作品一定要有一個好題目,寫文章,題目很重要,題目代表了文章的一個切口,即你從哪裡進入。

《桃花扇》就是個好題目,孔尚任抓住了畫在扇子上的桃花這個意象,生髮出一部大作品。“桃花薄命,扇底飄零”,不知道孔尚任是否是從北宋詞人晏幾道的那一句“歌盡桃花扇底風”中獲取了靈感。與“桃花扇”對話,與那個時代的秦淮河對話。在這裡面,我們看見歷史,看見人性,也看見家國、那一切愛恨情仇。

好作品就是這樣的。莎士比亞筆下的作品都是很豐富的,而不是單一的。寫文章如果單一、呆板,那麼你寫的東西就沒有活力。怎樣敘事,怎樣進入,這不只是一種技術,這是整個的文化構成。你要去讀最好的作品,看它是怎麼謀篇佈局的,怎麼展開的,怎麼敘事的,然後再看它的細部,每一篇、每一段、每個句子、每個詞。經典作品的每一部分都經得起推敲,放在一個完整的結構中仍然經得起推敲。經典是要經過時間考驗的。

梅光迪跟胡適年齡相仿,他在美國留學時說過一句話——“理解並擁有一切通過時間考驗的真善美的東西”。這句話對每一個人都適用,我們整個人生其實就是做一件事——理解並擁有一切通過時間考驗的真善美的東西。你看見醜陋的東西,也要去理解它,最後轉化成你對真善美的認識,因為醜是美的另一面,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它們是相輔相成的。離開了醜不可能有美,因此醜也就不醜了。你把醜吸納到你的筆下,化作你筆下故事的時候,它就變成了美學意義上有價值的東西。世上的表現方法或許多種多樣,但是本質是相通的——理解和表達。理解了並表達出來,就有可能讓別人理解。

我們與秦淮河對話,秦淮河只是我們的一個媒介,就相當於桃花扇,它只是《桃花扇》這部作品裡的一個媒介,它不是《桃花扇》的全部,媒介在中間起穿針引線的作用。我們今天讀的這幾個文本也是媒介,它們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但是可以幫助我們,加深我們對秦淮河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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