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這回好好憐伊,終究還是負了伊!註解北宋詞人:柳永

愛人的情話,像四月丁香八月金桂,又像晨間彩雲暮時霞光,空氣被燻甜,天空也染色。“你的唇邊,是呼之欲出的春天。”心就融化在這春天裡,軟綿綿的,浮在雲端。可世俗凡人,誰能一直停留在雲端呢?

西漢景帝時,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俘獲了才女卓文君的芳心。富甲一方的卓王孫怎能忍受愛女嫁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書生?一邊是竭力反對的父親,另一邊是心儀的情郎,權衡再三,卓文君選擇和司馬相如一起私奔到成都。文君典當首飾,夫妻二人開了一家酒鋪,當壚賣酒。

昔日裡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小姐,不得不粗服亂頭地為生計勞碌,貧困中國色凋零,也不知曾許下無數甜蜜誓言的司馬相如看在眼中,心裡是怎樣的百轉千回。

“愛情”二字誠然純粹,心意最重,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牽繫,沒有心意就少了根基,但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是不牢靠的。情詩、情話固然美好,終如情花一朵,絢爛一時卻不能盛開。誓言的未兌現,是有情人掙不脫的夢魘。

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卓文君,守著一籮筐情話就心滿意足。愛到滿足與愛到貪婪,都是私人的事,旁人無可厚非。譬如蟲娘,雖然深愛柳七,醉舞九天只為一人,又有纏綿情話不絕於耳,她還是漸漸生了抱怨。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宋·柳永《集賢賓》

蟲蟲,是柳七對蟲孃親暱的愛稱。想那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樓上、深巷裡,深情呼喚她的名字,她回報以璀璨笑容。人們愛用“泛黃的時光”來哀悼歲月,可古舊長卷裡,也從不缺少瀲灩驚人的亮色。美麗的蟲娘,就是不會褪色的風景——“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也是如此,才能把風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邊。

鴛被暖,鳳枕吞,貪歡享樂,人間天上。

如柳七這樣的才子,少不了將連綿情話奉上。他在她的耳邊,細細碎碎地數說,稱讚她的美好與溫柔,連道一定是自己運氣太好,才能得到這麼一位與自己兩心同的曼妙佳人。情話脫口而出,常在情動時,情感超越了理智,撈月摘星都是願意的,承諾也隨著悅耳的情話吐露出來,又哪裡顧得上能否兌現?

男人說完就忘掉的情話,卻常常成了女人心口的一點硃砂。

蟲娘身在煙花地,不管她和柳七的感情如何真摯深濃,在旁人眼中,終歸是妓女與嫖客的關係。愛深了,愛真了,人都容易變得貪心。在歡場浮沉多年的女子,誰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誰不想上岸?

可是,柳七是蟲孃的稻草嗎?

彼時妻子亡故,他尚未續絃,若能得柳七相助脫了樂籍,再與這情投意合的郎君共度餘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可這件事,柳七是做不了主的。一個從青樓中走出的女子,根本不必奢望進入柳府的大門——以儒學治家的柳氏家族,能容忍柳七的放蕩不羈已是不易,怎麼可能容忍他把煙花巷裡的豔遇帶回家?

是真情還是假意,長輩們才不在乎。家族名聲與文人道統,容不得半點褻瀆。

柳七許下的共結連理的約定,曾讓蟲娘歡喜,可一旦這約定遲遲不能兌現,她便從雲端墜落,清醒地迴歸了現實——他們的愛,是得不到祝福,也得不到保護的。柳七愛惜她,她便矜貴迷人;柳七要離開,她便一無所有。

想東想西,尋不到出路,整顆心都被悲劇填滿。再七竅玲瓏的女子,中了愛情的毒,也會弄丟那一份天賜的聰慧,因情生怨,因情生惱。對此,柳七豈會渾然不覺,在短暫而匆忙的偷期暗會中,蟲孃的惱與怨,他都看得到,看得懂,也明白該如何安慰她的心——“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蟲娘想要的是鸞鳳和鳴、相攜到老的愛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七懂她心事,也因此更是為難,唯有寬慰:“他日定尋個宅院,誓與你作伉儷,結同好,共始終。”

不知這樣的許諾,是否還能安慰憂心忡忡的蟲娘。但對於淪落風塵的女子來說,能得一知心人如此體惜已足夠幸運。歡場中盡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損害、被辜負,這似乎就是煙花女子註定的宿命,如柳永這般真心愛慕、誠意體惜的男子,已非常難得。

柳七流連京都多年,主要的經濟來源是為教坊樂工還有青樓歌伎填詞,以及紅顏知己的偶爾接濟。雖然他在歌舞場中輕狂揮霍,但事實上生活還是相當窘迫的。只不過,被月亮蠱惑的人,哪裡還會看到夜色的漆黑?

太多人看到了他的風光,卻看不到他的潦倒。

想為當紅的青樓歌伎贖身脫籍,然後尋個宅院安穩度日,對柳七來說,並不是容易實現的事情。此時,他又格外怨念起來,倘若科舉高中,便不會如此一籌莫展了。

後來,為了仕途,柳七曾離開京城。難辨《樂章集》中哪一首是為與蟲娘道別而寫,但這首《徵部樂》確確實實完全是思念蟲孃的心曲。

雅歡幽會,良辰可惜虛拋擲。每追念、狂蹤舊跡。長只恁、愁悶朝夕。憑誰去、花衢覓。細說此中端的。道向我、轉覺厭厭,役夢勞魂苦相憶。

須知最有、風前月下,心事始終難得。但願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況漸逢春色。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

——宋·柳永《徵部樂》

汴京雖然也是異鄉,但因為所愛之人在那裡,又是夢想的歸宿,他鄉也變得親切起來。當柳七踏上干謁漫遊的旅途後,羈旅漂泊的辛酸況味湧上心頭,他最先想起的,就是在京城與蟲孃的雅歡幽會。

美好的舊時光在顛沛流年中變得模糊不清,每每追念,仍覺戀戀不捨,如今人在途中,佳人遠隔千山萬水,想重溫一枕鴛夢也成奢望。良辰美景盡被辜負,令詞人也不得不感嘆一聲:“良辰可惜虛拋擲!”

柳七對蟲孃的許諾還未兌現,心中不免有愧,但他猶豫再三,還是向蟲娘道出了自己的一個心願:“但願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天地廣闊,生命漫長,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相遇,究竟要跋涉過多麼漫長的距離。好不容易闖入了彼此的心扉,卻又被天南海北的距離阻隔,真怕情感被時光消磨,最怕你不再愛我。於是柳七對蟲娘道: “但願蟲蟲你不要忘記我。尤其再遇到其他人時,不要交往過深,只如初識便可。”

吐露一個願望,便需要以另一個許諾相抵:“只盼春闈再開,我定會策馬揚鞭趕回京師,科場奪魁,然後好好憐惜你,照顧你,不會再輕易與你分離。”

一句情話加上一句情話,木人石心也會悄然萌動。但一個又一個空許的承諾,會不會令真情也打了折?可這些話,總是能帶給蟲娘安慰,這些許諾,她總是信著,也盼著。大概愛本來就擁有這樣的魔力——一個人總是有辦法,讓另一個人縱然委屈也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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