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墩子:燈泡

我七八歲的時候,也就是1999年前後,是我產生英雄崇拜情緒最狂熱的時期。山羊就是我那個時候所崇拜的英雄,我倆家離得很近,僅隔了三家,平時出去耍都是他帶著我。當然,山羊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所以我平時更主動一些,早上吃罷飯,我便跑去他家,他還沒吃飯,我就坐在他家炕邊等他,他吃完飯了,朝我擠擠眼,然後我倆就出去了。

山羊比我大兩個月,按輩分,他得叫我爺,他家是我們村子輩分最小的,但山羊對這個很忌諱,他最討厭我們在他面前提輩分這件事情。我沒有提過,因為我崇拜山羊,平時,我將他叫羊哥,他手下小弟多,我僅是其中一個罷了,他為此也很得意。不管哪方面,山羊都比我們厲害,比如跑步,踢毽子,跳遠,爬樹,摘酸棗,這些事情對他來講,都是小菜一碟。

別人因為這些事情才崇拜山羊,他們耍不過山羊,每次都會敗在山羊腳下。但我不是因為這些才崇拜他。在我六歲的時候,我和山羊在山坡上逮螳螂,我倆比賽誰逮得多,他看起來很自信,因為不到一會兒他的手裡就已有一把了,然後他對我說:“阿牛,你不行。”我說:“你也不行。”可能就是我的這句話激怒了他,他說:“小子你等著,我去下面坡上給你逮,一會兒逮一筐子擺你跟前,看你服不服?”


範墩子:燈泡


接著,山羊迎著山坡上吹來的風,興奮地往坡下面跑,他跑得很快,我一直盯著他,可就是這個時候出了意外,他由於跑得太快,步子太小,腳掛在了野葡萄蔓上,然後便栽倒了,他像一個皮球一樣,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我的眼睛都看花了。他滾得很快,旁邊不時升起一股黃土,我被嚇到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山羊已經滾到溝底了。我趕緊沿著坡路跑了下去,山羊仍躺在地上,我拽住他的耳朵搖:“山羊,山羊,你好著麼?好著麼?”我嚇哭了。

山羊突然站了起來,他瞪著大眼珠子看著我:“拽我耳朵幹啥?”我緩過神來:“山羊你活了呀,我以為你死了呢。”山羊罵著說:“你才死了呢。”我說,你沒事哇?”山羊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後讓我幫忙拍他脊背上的土,我邊拍邊接著問:“山羊你好著麼?”山羊說:“好好的。”我頓時就崇拜起了山羊,那麼深的溝坡,他滾下去竟然沒事,我不由得不崇拜他。打那以後,我便覺得山羊身上沾有神氣,於是不管幹啥事,我都跟著他。

七歲的時候,我和山羊一起上了小學,小學就在我們村上,幾間破舊的土屋,便是我們的教室。我不喜歡唸書,山羊也不喜歡,但山羊總能找到他喜歡的事情,比如偷杏子,偷草莓,我卻不怎麼喜歡。有天,山羊對我說:“阿牛,放學了在路上等我。”我知道他說的路上,我們村有六個隊,我們屬一隊,其他五個隊和我們一隊分開,距一里路左右,山羊說的路就是這條土路。

我在那裡等著,山羊來了後,就把我壓倒在麥地裡,他力氣大,左手壓住我的兩條胳膊,右手在我臉上連扇了兩個耳光,嘴裡說:“你小子以後跟著我聽見沒?”我臉歪向一側,心裡很是不爽,他又在我的卵蛋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後又說:“聽見沒?”其實我心裡一直很崇拜山羊,但那時上學了,我對這兩樣事竟突然厭倦了,眼下山羊正騎在我的身上壓著,我只好說:“羊哥,我以後跟著你。”山羊滿意地站了起來,給我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就跑走了。


範墩子:燈泡


之後,我跟著山羊到處耍,我們偷杏,偷草莓,見能吃的便偷。老師見我經常不去學校後,便捎話給我爹,我爹知道後,在院門口的柴堆裡,抽出一條玉米稈,攆上我,左手抓住我的衣後領,右手拿著玉米稈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我哇哇大哭,我爹嘴裡罵著:“以後要是再跟山羊那個王八羔子耍看我不捶死你。”山羊知道後,安慰我說:“怕球,有哥呢。”

我還是怕我爹。我們小學的老師都是我們鎮上的,但一般他們不回去,就住在學校裡,平時吃飯都是輪流制,今天在二毛家,明天在鐵娃家,後天又在驢蛋家,以此類推,這個順序,在開學前,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學期結束後,老師按照吃飯的頓數,給我們開錢,一般我都會領到兩毛錢。輪到我家時,老師給我爹講了我在學校的情況,那天我娘給老師打了攪團,油辣子汪得很,漂在碗上面,我的口水都快要掉下來。但我聽到老師對我爹說我的情況,我便對我爹說:“俺出去玩啦。”在老師跟前,我爹還是給了我面子,笑笑說讓我早點回來。

那天晚上回來,我爹二話沒說就把我狠狠收拾了一頓,還是那條熟悉的玉米稈,我感覺我的屁股快要開花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見到玉米稈,渾身都會起雞皮疙瘩。我爹給我吩咐,以後不許和山羊來往,要是他看見了,他一定用玉米稈抽爛我的屁股,說著還抖抖手裡的玉米稈。我看著玉米稈,嚇得嘴都紫了,我說:“我以後不跟山羊耍了。”我爹這才抱住我的頭,說:“這才是好娃,以後要按時交作業。”我說:“我知道了。”

我爹便開始盯著我,我也不敢去找山羊,山羊也不來找我了,好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到山羊。我心裡有些難受,我想跟山羊一起耍,但我更怕我爹那條玉米稈子,一想到這些,我就不敢想山羊了,我開始認真做作業,交作業,老師為此還在班上表揚了我,他讓我站起來,然後讓大家為我鼓掌,放學後,驢蛋跑到我跟前說:“阿牛你不跟你山羊爺一起耍了啊。”我知道驢蛋是在取笑我,但山羊不在我跟前,我一個人打不過驢蛋,我說:“驢蛋你給我小心點,小心我叫山羊來捏掉你的卵蛋。”驢蛋一聽我說這話就跑了,然後我也回家了。


範墩子:燈泡


山羊不知道在幹什麼,我一直沒有見到他,他也沒去學校上課。我猜他應該在誰家的蘋果地裡,或者在誰家的麥地裡睡大覺,他有“麥牛”(一種吃麥子的蟲子)的稱號,這是我語文老師給起的。他應該和蝴蝶在一起,和蜜蜂在一起,甲蟲,螳螂,也可能和狐狸在一起,我在腦子裡做出種種猜想,我想著山羊此刻應該很愜意,他做著自己喜歡乾的事情,而不用去抄寫那令我討厭的生字。我簡直有些氣急敗壞,我急需見到山羊,我急需和他在一起,不然這樣下去,我估計我就瘋掉了,我受不了一直坐在堅硬的木凳子上抄寫生字。

山羊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那天,放學後我往回走,在我上面所說的那條土路上,山羊突然從旁邊的麥地裡跳了出來,站在我的面前。他頭髮亂糟糟的,似乎很久沒有洗了,臉上一臉的汙垢。我說:“羊哥,你掏大糞啦?”山羊輕哼一聲,得意地說:“阿牛,多叫我幾聲羊哥。”我輕蔑地說:“你發燒啦?”山羊一把提住我的衣服領子,說:“趕緊叫!好久沒被你叫哥了,心裡癢癢。”我連叫了八聲羊哥,山羊才鬆開了手。我說:“羊哥最近去哪玩啦?”他高興地說:“哈哈,我最近拜了一位師傅。”我說:“拜師傅幹啥?他說:“學了個雜技。”

我盯著山羊烏黑的臉面問:“啥雜技?”山羊不無得意地說:“天機不可洩露,等我學會了展示給你。”我哈哈笑著說:“羊哥厲害哇,俺等著。”說罷,山羊又跳進了麥地裡,那時候,麥子已經很高了,跟我們的身高差不多了,他一跳進去,我就看不見他了,只聽見刷刷的聲音。風吹過來,麥浪翻滾起來,一陣接一陣,我突然有些害怕這樣的氣氛,就趕緊跑回家了。

五天後,我還是在這裡見到了山羊,山羊高興地對我說:“阿牛,跟我進麥地裡,我給你表演雜技。”我聽到他說要表演雜技,我的心便撲通撲通狂跳了起來,因為在這之前我從來沒看過雜技表演。我跟著山羊進了麥地,他在前面帶路,似乎麥地一下子變大了,一望無際,他在裡面亂竄,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十幾分鍾後,他總算停了下來,然後回過頭對我說,到了阿牛。我一看,這裡被他踏出了一小圈兒,麥子都被他壓死了。他坐下來,同時也讓我坐下來,我坐下後,他向四周望了望,又說:“沒有人吧?”我說:“這麼隱蔽的,沒人。”


範墩子:燈泡


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一顆燈泡,然後給我看了看,說:“看見了吧,這是一顆家用燈泡,不信你摸摸。”我摸了一下,確實是家裡用的玻璃燈泡,便連忙點頭,並說:“羊哥,是真燈泡。”接著他看了看這顆燈泡,然後抬起頭看著我,激動地說:“阿牛,你猜我要耍啥雜技?”我茫然地說,我不知道哇,羊哥。”他笑著說,哈哈,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我給你好好耍一耍。”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咋耍呀?”他說:“我要吃了這顆燈泡。”我驚訝地說:“啊?這麼大的燈泡你能吃了?”山羊詭異地笑了起來:“阿牛,你等著瞧吧。”

山羊用袖口把燈泡擦了擦,他的袖口很黑,燈泡被他越擦越油。我一直盯著他,我期待著看到山羊給我帶來的雜技表演。他張了張嘴,做著“熱身”,然後令我震驚的一幕便出現了,他張開嘴,把燈泡放在嘴邊,然後來回轉動,忽一下,燈泡便滑進了他的嘴裡,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我連忙拍起手來,並大叫道:“羊哥,你太厲害了哇,把燈泡吃啦。”我笑著笑著,突然看見山羊的臉色變了,慢慢發紫,最後竟然發起黑來。我害怕了,我大聲喊:“羊哥羊哥,你咋啦?你咋啦?”山羊臉色烏黑,他用手指指嘴裡的燈泡。我開始並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他接連地指嘴裡的燈泡,我突然醒悟過來,他嘴裡的燈泡取不出來啦!

我大喊:“山羊,山羊。”這時我已經忘記了叫他羊哥。我接著喊:“山羊,山羊,是不是燈泡取不出來啦?”山羊的臉色很難看,難看得嚇人,他不住地點頭,接著竟流下了兩行眼淚。我第一次見山羊哭,他可是我們心中的英雄啊。我著急了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山羊的眼淚還繼續在流著,他看著我,口腔似乎很難受。我急得也哭了出來,然後跳起來大喊:“山羊,山羊,你等著,我去找俺爹,你等著,山羊。”

我爹和山羊爹來了後,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山羊爹急得額頭上的汗水如雨水般落下來,他的表情極度扭曲,並帶有一層煞白的薄霧。我盯著山羊,山羊憋得耳朵都紅了,顯然他的口腔很難受,他的胳膊來回擺動,似乎一時間找不到該放置的位置,最後我感覺他明顯快撐不住了,然後做出了一個令我驚訝的動作。他用左手向上拽住上口腔,用右手往下掰住下口腔,他的眼睛閉上,眼淚一股股流下來,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臟便又狂跳起來,我突然想起了六歲那年我和山羊在溝坡上逮螳螂,他從坡上滾了下去竟然一點事也沒有,現在會不會沒有事呢?我的額頭上也開始往下滲汗了。

“把燈泡咬碎!”山羊爹突然大喊一聲。我愣住了,要是把燈泡咬碎了,玻璃割破了山羊嘴可咋辦?玻璃渣子劃破喉嚨咋辦?更嚴重的是萬一玻璃渣子被山羊吞進了胃裡割爛了胃咋辦?我回頭盯著山羊爹看,他的眼神四處遊移,似乎他也不太確信他的做法。但他還是接著大喊了一聲:“把燈泡咬碎!”山羊盯著他爹看,眼睛瞪得比牛脖子上吊著的銅鈴還要大,他對他爹的做法似乎大惑不解。俺爹這時說:“割到了嘴咋辦?”我看見山羊也點點頭,他同意我爹的說法,他也害怕了。山羊爹生氣地喊:“總比嘴裡叼個燈泡強!”

嘭一聲,燈泡碎了。我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爹和山羊爹連忙蹲下身,看著山羊,山羊眼淚又下來了,他開始往出吐玻璃渣子,來回吐了二十幾次,總算將玻璃渣子吐乾淨了,嘴竟然沒有破。山羊爹說:“張開嘴爹瞧瞧。”山羊張開嘴,他的舌頭有些白膩,口腔上面好像被劃到了,但沒流血。山羊爹突然就生氣了,一個巴掌就扇在了山羊的右臉上,山羊的臉頓時就出現了個紅色的手掌印子。山羊爹罵道:“王八羔子,誰讓你往嘴裡塞燈泡?”山羊低著頭輕輕地說:“跟俺師傅學的。”山羊爹說:“你師傅是誰?”山羊抬起頭看了他爹一眼說:“耍雜技的。”

山羊爹似乎已忘記了山羊剛才的難受,他想問出那個耍雜技的,但山羊就是不說,他接著又在山羊的左臉蛋上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山羊哇地哭了,然後和我一起跑了。我倆跑去了山坡上,山坡上很曠遠,山羊站在坡上,朝著對面大聲喊:“啊,啊,啊。”我和山羊蹲坐在坡上,小蟲子便跑到我倆的衣服上,頭頂上,四周的野草灌進我倆的褲腿,腿癢酥酥的。我說:“羊哥,你師傅是誰呀?”山羊笑著說:“你想知道?”我連忙點頭。山羊說:“在村上耍雜技的,現在在陸家村呢,估計過些天就來咱村了。”陸家村距我們村不遠,我說:“真的?”山羊在我頭頂上敲了一下說:“羊哥說的能有假?”


範墩子:燈泡


坡對面有人在放羊,有的羊在路邊吃草,有的卻偏偏站在危崖上啃,山羊指著那隻站在危崖上啃草的羊說:“看見沒?那隻羊的上輩子就是我。”我沒聽懂山羊的意思,他的敘述有些混亂,我說:“你說你是羊變的?”他拔下屁股旁邊的蒿草,捏在手裡,一股臭氣便散了開來。他說:“阿牛你的智商比牛還低,我意思我的上輩子就是那隻羊或者說那隻羊的上輩子就是我。”我還是沒聽懂他說的意思。我抓起身上的一隻黑蟲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看著它,竟然沒有摔死,它又翻過身,快速逃跑了。山羊手託著下巴,看著對面那隻站在危崖上啃草的羊。他的臉蛋兩邊各有一個血紅的手掌印子,那就是他爹剛扇的。

此後,我便一直期待著山羊所說的那個雜技團,每天上課我總是心不在焉,腦子裡想象著那些人如何將燈泡吞吃進嘴裡,然後又完整地從嘴裡取出來。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雖然山羊上次嘗試失敗了,但他多次給我強調,這僅僅是他的失誤,他的師傅可不會出現這種低級失誤。我相信山羊所說的,因為我從來都不懷疑他。那些天,山羊和我一起等待著,似乎在等待著一個奇蹟的發生,也似乎在等待著一個神話的降臨。

那時候,我家的門不是現在的大鐵門,而是一扇很破的小木門,上面還有一個大窟窿。那天,我正在家裡餵豬,山羊趴在我家門上的大窟窿上面喊:“阿牛,阿牛,快出來。”我一聽是山羊叫我,立馬放下和食木板,將豬吆進了豬圈,然後跑了出去。山羊對我說雜技團來了,他的師傅也來了,他顯得異常激動,臉上浮滿了喜悅的神色。我激動地問他:“啥時表演?”山羊說:“就今晚上。”我倆激動地跳了起來,然後爬上樹,抓住知了,又從樹上溜下來,接著再爬上去,我倆在釋放著內心的激動之情。

這天晚上八點多,在村子南頭的麥場上,雜技團佈置好了場地,村子裡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去看了,端著木凳子,坐著,期待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個個臉上洋溢著期待的喜悅。人群騷動著。我和山羊跑到最前面坐了下來,我倆要仔細觀看雜技表演的每個細節,山羊更是這樣,他需要從他師傅的身上找出殺手鐧,因為他覺得自己上次的失誤肯定是和沒有掌握師傅的絕招有關係。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她笑著大聲說:“請大家安靜下來,我們雜技團是一家六口,我和我男人,還有四個兒子,今晚上要給大家免費表演雜技,希望大家喜歡。”


範墩子:燈泡


接著兩個男的走了出來,顯然是父子二人,男人拿著一根鋼筋,他的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兒子站著,沒動,男人回頭對大家說:“父老鄉親們,我和我兒子要用喉嚨將這根鋼筋頂彎。人群再次騷動了起來,顯然大家對此很懷疑。男人和兒子對面站著,然後男人將鋼筋舉起來,頂在了他的喉嚨上,兒子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接著他倆便開始發力,男人的臉憋得通紅,兒子的臉紅得像紙燈籠。鋼筋竟然真的被他倆頂彎了,人群中開始有人鼓掌。我小聲問山羊:“哪個是你師傅?”山羊連我都沒看一眼,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並說:“俺師傅還沒出來呢。”

男人和兒子走了下去,又上來了一位兒子。他在地面上擺了一個木頭裝置,然後在木頭上反面插上了兩把菜刀,刀刃朝天,刃面銀光閃閃,刺人的眼睛。他說:“我給大家表演一個腳踩切菜刀。”人群中有人喊:“小子,你小心點。”我的心臟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山羊,山羊如同一座佛像,一動不動,目光如炬。兒子站定,運了一下氣,手掌上下翻動著,然後他氣定神閒,先把左腳踩了上去,接著右腳,他成功地站在了菜刀上。人群中有女人喊:“真不可思議啊!”兒子朝大家笑笑,接著走了下去。

最先發言的那位女人上臺了,她的臉蛋有些圓,頭髮微卷,很好看,她的聲音也很洪亮,她對大家喊道:“我給大家表演悟空翻跟頭。”她也運了幾下氣,然後站定用力,在地面上連翻了八個跟頭,我的眼睛都看直了,要知道我在現實中可從來沒見過人翻跟頭,我竟然鼓起了掌來。那女人身子輕盈,腿也修長,動作可是飄逸,人群裡的男人都看呆了。有男人說:“這娘們的功夫了得哇,了得哇。”女人朝大家點點頭,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下臺了。

最後上場的是女人最小的兒子,他的年齡應該有十二三歲,比我和山羊大不了幾歲,山羊激動了,眼睛呆滯地盯著他看著,嘴裡不住地說:“師傅,師傅,輪到俺師傅啦。”我這才知道山羊所說的師傅就是這個男孩。男孩穿著一條肥大的褲子,上身穿了件寬大的馬褂,全身顯得很小,他朝大家笑,一直笑,然後他的母親走了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緊張,孩子。”他母親對大家說:“父老鄉親們,俺們是河南的,俺兒子年紀小,來外地緊張,大家給點掌聲,他給大家表演口吞燈泡。”我愣住了。口吞燈泡,原來山羊的雜技是從他這裡學來的。有幾位老太太鼓起了掌來,嘴裡還唸叨著:“好娃呢。”

男孩站在麥場中間,然後腰往後彎曲,臉朝天上,接著右手提著燈泡懸在嘴上面。此時的山羊,已經有些癲狂了,我斜著目光看他,他的眼珠子簡直都快要伸出去了,他的目光敏銳地觀察著一切。男孩很順利地將燈泡塞進了嘴裡,然後他站直了,朝著大家笑,樣子很奇怪,我們都等著他將燈泡從嘴裡取出來,然而我們卻都聽見了嘭一聲,燈泡破碎的聲音。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我轉身看山羊,山羊的表情痛苦極了,那樣子比他爹狠扇他兩個耳光還要痛苦幾倍,我拍拍山羊的胳膊,山羊回過頭看我,眼淚竟突然掉了出來。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山羊擦了擦眼淚,呆坐在了地上,再也不看臺上一眼。


範墩子:燈泡


男孩的嘴裡流出了殷紅的鮮血,他的母親趕緊跑了上來,然後對大家說:“父老鄉親們呀,我兒子失誤啦。”然後就痛哭了起來。坐在前排的老奶奶心疼那男孩,立即邁著碎步子跑回家,拿了三個土雞蛋出來,說:“趕快打破淋進嘴裡,這樣就不痛了。”男孩的母親悲痛地點頭,然後大哭著對人群喊道:“父老鄉親們啊,明天我們就要回老家了,這下出了這事,咋回去啊?鄉親們,可憐可憐我們吧。”這時她的其他三位兒子也走上了臺,皆大哭起來。那男人這時喊:“鄉親們啊,我們大老遠跑來給大家表演,不想出了這事,大家每家給我們均上一斗糧食就行了。”然後也哭出了聲來。人群仍在騷動,大家為這個男孩的突然受傷感到無比的難過,然後紛紛點頭同意。

第二天,男人帶著受傷的小兒子,挨著家均糧食,有些家人摸著那男孩的頭不無可憐地說:“多乖的娃,以後要小心點呢。”男人似乎很滿意。到山羊家的時候,山羊爹也均出了一斗糧食出來,可他一直盯著那男孩看,我知道他是在懷疑男孩,他懷疑那個男孩就是山羊所說的師傅。他盯著男人和男孩出了家門,然後他站在家門口,用手摺斷了一根樹枝條兒,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裡小聲地罵道:“呸!”男人和男孩走的時候,他們對我們村人說,善人會有好報的,好人一生平安。然後開著拖拉機走了。

山羊變了。自雜技表演的那幾個人走了之後,山羊再也沒對我提過雜技表演,更沒提過一次口吞燈泡,似乎他早已將此事忘記了,也似乎他對口吞燈泡不再感興趣了。山羊開始和我一起上學,一起抓螳螂,他再也不逃課了。直到冬天的時候,有天放學路上,我們手裡來回搖晃我們自制的火罐子,火苗從火罐子的下面湧出來,露出它們鮮紅的舌頭,山羊興奮地說:“看啊,血,燈泡的血。”我不解,停下來看山羊,山羊提著火罐子跑了,我也追了上去。

原刊《黃河文學》2015年第6期


範墩子:燈泡


 作家簡介 


範墩子:燈泡

範墩子,中國作協會員,陝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主席團委員。在《人民文學》《江南》《西部》《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期刊發表小說。榮獲首屆陝西青年文學獎•小說提名獎。入選“陝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資助計劃”。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從未見過麻雀》《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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