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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青史留名的作家，多半在現實過得很苦，至少經歷過一兩次巨大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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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如此，才能以比常人更敏銳的感官，在字裡行間訴盡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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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有一讀書人，自幼聰慧，心存建功立業之壯志，寒窗苦讀數十載，初戰童子試便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中秀才，豈料從此屢試不第，人至古稀，諸事不成，因著成一部短篇小說集名揚後世，此人正是“聊齋先生”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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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滿腹經綸的才子，每逢科考必落榜，是為悲；一位資深落榜生，因在柳泉免費供應茶水，寫成驚世駭俗的《聊齋志異》，是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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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盡紅塵辛酸淚，嬉笑怒罵成文章。蒲松齡敗也科舉，成也科舉，真可謂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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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科考會成為蒲松齡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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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得從他的家族史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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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氏乃淄川頗具名望的書香門第。遠祖為元朝官員，明代萬曆朝以來，子孫相繼在科甲嶄露頭角。到蒲松齡父輩時家道衰落，其父蒲盤數次名落孫山，為維持生計，改行從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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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三年，蒲盤妻董氏誕下一子，起名蒲松齡。奈何蒲盤在科舉連連敗北的厄運，竟延續到蒲松齡身上，而蒲松齡的童年也並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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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社會動盪不安，先是張獻忠、李自成起義，後清兵入關，改朝換代，發生了慘烈的“揚州十日”。從明末走進清初，一幕幕世態炎涼映入蒲松齡眼簾，為日後寫作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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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五年，無疑是蒲松齡的人生巔峰。十九歲的少年郎剛成婚一年，揹負重振家風的使命，初應童子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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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的科舉制度主要由童試、鄉試、會試、殿試 四部分組成。其中，童試是第一步，分為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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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縣、府試的人稱為“童生”；通過院試的人喚作“生員”，俗稱“秀才”，這便算有了“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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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不僅順利通過考試，還一舉奪得淄川縣、濟南府、山東省三個第一名，並得到當時山東學政施閏章“名籍籍諸生間”的讚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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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蒲盤棄文從商，蒲氏子孫早已不再是科舉場上的驕子，家境頹敗到分家的地步。蒲松齡的出現，彷彿是上天派來的救星。就在人們期待他一飛沖天時，一切卻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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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順治十七年庚子到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齡參加鄉試無一勝出。近三十年的光陰，一個意氣風發的翩翩才子，被歲月這把殺豬刀，生生磨成了鬱郁不得志的教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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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世間再未有一位主考官讀懂他的宏圖。如此強烈的落差，不甘有之，不屑有之，矛盾亦有之，最難熬的還是忍受周遭的冷嘲熱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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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鄉試不中，蒲松齡一度隨好友遊學，落腳過邑西沈家，為其撰寫訂婚、請帖等書信文字，也曾在摯友李堯臣家小住研讀。這一走就是幾年，家中事務均靠賢妻劉氏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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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上養老，下育小，日夜紡線，才沒有讓兒子學業荒廢。此間，蒲松齡的幾位兄弟因分家鬧了分歧，蒲松齡一室僅分到微薄田產，儘管日子清貧，劉氏從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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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這年的秋天，蒲松齡為了養家，應江蘇寶應縣令孫蕙聘請，隻身前往寶應做官署幕賓，幫辦文牘。兩人志趣相投，常用詩歌相互慰藉，可小小幕賓豈是蒲松齡的追求？不久，他毅然辭行，重歸考場，終究未能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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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蒲松齡一生的悲劇，正是對科考的執念，他一方面熱衷應試，一方面痛恨腐朽的制度，內心糾結痛苦，無人明瞭；而他一生的幸運，恰是被文學拯救了無處安放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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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聊齋志異》，蒲松齡被後世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殊不知，他在小說、詩文、俚曲、戲劇方面都有傑出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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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邑一戶畢姓人家教書時，畢家優越的家境和厚待，讓他得以閱讀主人的萬卷樓藏書，先後編撰《歷字文》、《農桑經》、《帝京景物略選》等雜著，還修編了《蒲氏族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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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聊齋志異》的誕生背景最是有趣。康熙元年，二十二歲的蒲松齡已開始攥寫狐鬼故事。他自幼便對民間鬼神傳說興趣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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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蒐集素材，他在家門附近的柳泉開了間茶館，喝茶的人只要說一個故事，就能免去茶錢。久而久之，上門提供故事的茶客越來越多。在此基礎上，蒲松齡進行了篩選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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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春，蒲松齡已至四十不惑，《聊齋志異》手稿初次面世。友人擔心他因著書延誤鄉試，作詩一首婉言規勸；世俗奚落他江郎才盡，蒲松齡一笑而過，一張木案，一盞青燈，增補修改，傾注半生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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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書卷，牛鬼蛇神匯聚一堂：有抨擊統治階級魚肉百姓的《促織》、《紅玉》；歌頌青年男女爭取自由的《嬰寧》、《連城》；批判腐敗官僚的《司文郎》、《於去惡》；警示讀者勿失本心的《種梨》、《瞳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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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初期，蒲松齡興許只是借另一個空靈世界排解煩憂。隨著與底層人民的深入接觸，他親歷了諸多壓迫，縱是義憤填膺，無權無勢的他能夠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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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思痛，蒲松齡提起手中的筆，在那間名為“聊齋”的書房潑墨揮毫。書稿完成後無錢刊印，只能以手稿傳播，直到他逝世約半個世紀的乾隆朝中期，《聊齋志異》才廣泛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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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先生為蒲松齡故居題字曰：“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魯迅先生評價《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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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的學者沉醉其中，感受著這位睿智筆者如刀子般凌厲的手，同庖丁解牛般犀利地解剖人性，切中要害，字字珠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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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我不禁想起《紅樓夢》裡的一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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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用滿紙荒唐言訴盡家族沉淪，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都作青煙；蒲松齡在滿卷痴人夢裡道破蒼涼，釋放人心真性。在他們的筆下，傾瀉著不可言說的憤懣，生出發人深省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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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龍畫虎難畫骨，畫人畫心難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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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蒲公精心繪製的巨幅眾生相上，我們彷彿遇見自己的影子，卻無法參透背後的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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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歷是作家的資本，苦難是生命的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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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的一生是壯志未酬的一生，為功名利祿所負的一生。生前，未能光復門庭；死後，小說才風行天下。可他有糟糠之妻不離不棄，有良師益友把酒言歡，實為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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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來人世走一遭，認真地活過，哭過，笑過，這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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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納蘭敏月
圖片 |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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