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觀後

【Spoiler alert: 下文有輕度劇透,讀前慎重考慮】

《千與千尋》觀後

前天去電影院看了《千與千尋》,這是我第一次看宮崎駿的作品。

很少有電影在劇終後觀眾還集體坐在位子上把片尾曲聽完的,那天電影院裡幾乎沒人走,直到看完了所有片尾字幕,聽完了木村弓演唱的《永遠在一起》(いつも何度でも),還不想離去。

我沒看過宮崎駿的其他影片,只好談談我看完《千與千尋》後最直接的感想。接下來計劃把他其他作品都欣賞一遍,之後或許會有更多不同的感悟。

很多人說千與千尋場景的靈感來自臺北的九分,臺北人尤其喜歡這樣說。也有人說是湖南的鳳凰。宮崎駿後來專門闢過謠,說不是的,片中神秘之城的靈感其實來自他童年對東京建築物園的記憶,而湯屋的靈感來自愛媛縣松山市的道後溫泉。

臺灣新北市瑞芳區的九分古鎮到了晚上掌燈時分,漫山遍野都是紅燈籠,從山下遠望去像一座突然出現在半空中的燈火之城,九分老街曲曲折折店面林立,置身期間會有恍如隔世的時空錯亂之感。侯孝賢導演在此拍攝了《悲情城市》,但與千與千尋沒有關係。

有人說宮崎駿的動畫片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其實全世界的動畫片如今都有成年人化的趨勢,觀眾群裡成年人的比例都遠比兒童高。這不算宮崎駿的特色。

也有人說宮崎駿的動畫片秉承了他反戰的人生理念,我覺得這一點誇大了。其實大多數動畫片都不宣揚暴力,即便涉及鬥爭情節,大多也是以正義戰勝邪惡為結局,但並不過分渲染具體的打鬥過程和場面。在這一點上,某些國產動畫片或許需要反思一下:為什麼要一遍遍重複喜羊羊“家暴”灰太狼的鏡頭?

一部動畫片,不論有多成年人化,都不可能處理反戰這種宏大的社會命題,那不是動畫片這種題材應該去試圖詮釋的領域。但《千與千尋》的結局並不以正方最終完勝反方為結果,而是對沖突雙方的背景故事和鬥爭結局都做了大幅留白處理——正方繼續享受安然平穩的田園生活,反方繼續自己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雙方的一場戰鬥並未決出勝負,也沒有人死亡。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這或許才是宮崎駿作品與好萊塢/迪士尼動畫片之間最大的區別。

《千與千尋》中主要人物有十幾個,主角無疑是小千(誤闖鬼城之前原名荻野千尋)。鬼城老闆湯婆婆抓到人類後一律以剝奪對方的名字的方法來對其實施控制。整個鬼城裡的人物,有神有鬼有被俘後被保留人形的人類,也有被俘後又被變成其他獸形的人。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本名,但都需要不停地勞作——油屋不養無用之人。

在我看來,《千與千尋》整個故事的主線就是千尋和白龍的前生緣和今生情。

白龍早年間救過落水的千尋,因此一見面就認得她,千尋卻不知。但白龍再次救了千尋,就把前生的緣續到了今生(如果你把湯屋看作陰陽兩界中的陰間或靈界而不是一座與真實世界之間隔了一片汪洋的鬼城的話)。於是千尋寧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去尋找救活白龍的方法——代白龍向錢婆婆交還他盜取的令符從而換來白龍的復活。

看過一個宮崎駿的訪談節目,說宮崎駿早年第一次被動畫片震撼就是看了1958年日本的第一部彩色動畫片《白蛇傳》(藪下泰司執導)。千尋和白龍的故事裡就有白娘子為救許仙盜仙草故事梗概的影子,is it not?

白龍本來是琥珀川的河神,因所司河流被人類汙染而誤入湯屋,也像其他人一樣失去了本名。千尋幫他找回了真名:賑早見琥珀主。這不是一個名字那麼簡單的事,套用中國古代情話的話,簡直是一種再造的恩情。緣起緣滅,姻緣相報,這就是千尋和白龍之間情絲的主線索,也是一種超越了性別之愛的一段感情。我覺得這條線非常美。

湯屋主人湯婆婆和孿生姐姐錢婆婆一正一邪,很像金庸筆下的李莫愁和小龍女。我在看電影時腦海裡是這樣聯想的。與神鵰俠侶所不同的是,錢婆婆並未與湯婆婆展開生死之戰,最後也是各自繼續各自的營生和生活。錢婆婆留下了無麵人,教會了小妖怪們打毛衣,用一種人間平凡的溫暖來化解他們各自的孽債;湯婆婆仍然經營著給神仙鬼怪提供服務的湯屋。

我們不知道她們之間的恩仇是否還會糾結下去或最終做個了斷,此時宮崎駿就按下了劇終鍵,彷彿陰陽兩界裡的眾生恩怨與他無關,他講完了這段故事,又要去畫其他漫畫了。這是宮崎駿作品高明的地方,不以勝負了斷恩仇,亦不對世界做簡單的二分法切割。就像電影悄悄地開始又靜靜地結束一樣,沒有太多囉嗦。也許世界和人生本該如此,沒有什麼存在是不合理的,沒有誰的角色是多餘的或錯誤的。人間、魔界、仙境、宏觀世界、微觀世界,差異難道會大過萬般生靈之間的共性嗎?

世上沒有完全的好人,也沒有徹底的壞人。你並不知道湯婆婆為何會與錢婆婆分道揚鑣過著涇渭分明的人生。你甚至不需要去做這樣的猜想或假設,因為這才是世間萬物的真相。即便湯婆婆是個壞婆婆,她的內心裡也藏著一塊隱秘的柔軟的地方——巨嬰寶寶。這個不知幾歲但想必歲數已經不小了的巨嬰從出生起就被包裹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並被告知“外面的世界都是危險”,因而永遠不會長大,但一旦不高興就會驚天動地地大哭大鬧,而法術高強的湯婆婆竟會立即慈眉善目露出她從不願輕易示人的母性,陪著笑臉和小心,對巨嬰兒子毫無原則地讓步和姑息。

隨便你怎樣解讀這個巨嬰,想必大家都不難理解。

但這個意象在劇中所有人物中我恰恰覺得因過於直白而最不深刻。

你說湯屋裡都是鬼也罷,是人性最壞的一面的集合體也罷,在千尋決意不辭千難萬險也要去找錢婆婆救白龍時,整個鬼城裡每個生物都成了千尋的後援團,他們為千尋揪心、加油,最後為她的機智集體歡呼欣喜若狂。你不覺得一山城的鬼怪其實也都很可愛嗎?人性之善,大概永遠是大於人性之惡的。環境使然,境遇使然,於是一切命運的轉折起伏,就自然有了一種美德的變數。

那天電影快結束時,千尋走出鬼城回到了現實世界,又看見了爸爸媽媽。她回頭再看遠方的鬼城,恍惚而無法相信過去發生的這一切。我旁邊的一個小孩說“世上已千年”。你看,連小孩子觀眾都能聯想到中國古代神話裡“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來。宮崎駿並不指望用單純的離奇使觀眾錯愕,反而是用最平白的敘述讓觀眾去追隨劇中人的足跡,然後與她一同跳出虛幻,迴歸真實,再與她一起回眸,一起嘆一聲這一切的不可思議。

我覺得這就是宮崎駿筆下世界的美好,也正如他說過的:希望用動畫片讓天下的孩子們理解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生存在這個世界是值得的。

而能理解這一點的,又豈止是兒童的幸福?我看了《千與千尋》,覺得一種幸福。握了一把身邊愛人的手,看她眼裡也一樣含著幸福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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