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在歲月的縫隙裡守望
在時間的縱深處探尋。探尋這片熱土，和著雪域的血脈，跳動的激情。
在時間的縱深處探尋。探尋這片熱土，和著世界的節拍，湧動的血脈。
這裡曾是秦漢羌戎的牧馬之地，這裡曾是西晉吐谷渾的雄踞之所，這裡曾是唐代吐蕃的遠征之域，這裡曾是明代移民的屯軍之城。
我的故鄉，不知道那個時候，您的名字，是叫覺乃？還是叫召相？亦或，是一個早已消散在風煙中的名號？
今天，只能繞過一些故事，繞過一些傳說，甚至繞過長足字和方塊字的記憶，在七色鳥飛過的神奇土地上，尋找那些流連忘返的足跡。
那是公元一千二百五十四年的三月，安多大地上的冰雪才開始消融。
那是藏曆第四繞迥木虎年的春天，青藏高原的花草樹木剛抽出新芽。
滾滾東去的洮河岸邊，法王八思巴，把薩迦的佛法，留在了祥雲繚繞的卓尼大地。
青翠欲滴的馬尾松旁，行者希日益西，把宏偉的寺院，建在了集福納祥的彌勒寶座。
自此，青藏的末端，藏語和漢語交相映輝的土地上，從寧瑪到薩迦到格魯，一百零八顆佛珠，連繫起拉薩色拉寺的梵音。
自此，雪域的邊緣，宗教和政權互相交織的土地上，從洮岷到迭宕到蒙古，一百零八座屬寺，延續著卓尼禪定寺的福音。
今天，站在父親的大地上，一縷桑煙嫋嫋升起。我尚能看到，那塊已經遺失的樺木經板，就在歲月最幽暗的地方，閃爍著智慧的光澤，提醒著人性的暴劣。
今天，站在母性的大地上，一縷白髮隨風飄散。我尚能看到，那幅用心刺繡的度母唐卡，就在人生最虔誠的角落，浸染著信仰的光芒，開釋著頓悟的菩提。
今天，踏上卓尼大地，打開您的歷史，就打開了覺乃嘉波六百年的雄弘記憶。
今天，站在洮河岸邊，翻開您的故事，就翻開了卓尼土司二十代的不凡傳奇。
曾經，一次次流連忘返於名叫“龍馬溝”的那個村口。丹霞若血，巉巖林立。吐蕃徵稅大臣的後裔、第一代嘉波些地，正和他的隨從，卸下來自“浪道”的行囊，開拓自己的領地。——第一個搭建起的居所，是簡陋的窩棚？還是結實的氈房？亦或是，氣勢恢宏的苫子民居？
曾經，一次次止步不前在名叫“博峪”的那個溝口。青山緘默，草木含淚。侄孫身份即位的土司、十九代嘉波南傑道吉，正和他的長子，飲恨背叛的子彈，走完悲壯的一生。——最後一個映進眼簾的，是失去依祜的孤兒寡母？還是少了頭領的四十八旗？亦或是，尚未成功的革命意志？
永遠無法洞悉，遠去的馬蹄，究竟帶走了多少往事？
當風煙逐漸散去，心懷眾生的聖者，就會和幸福輕輕相遇。而那些源自憤懣的火焰，也會在春風吹拂的路口，浸染一輪新綠。
永遠不會知道，緊閉著的嘴唇，仍舊守護著多少秘密？
當滄桑湧上額頭，懷抱悲憫的賢達，就能和溫暖輕輕相擁。而那些源自暗夜的罪惡，也會在黎明到來的時候，捧出一輪朝陽。
十九世紀的太陽，該是有多毒辣呢？
尊貴的二世策墨林·阿旺姜貝楚臣嘉措，知天命的您，被貶謫的您，揹著佛陀返鄉的你，千里奔波一定是太累了！乃至於一踏上家鄉大地，就跌坐在了草地。——“強巴佛爺富外國”，面朝外地的佛像，留下千年不變的箴言，影響著一代又一代遠走他鄉的卓尼子女。
那麼，尊貴的甘丹法臺，是您在聖地的最深眷戀嗎？
那麼，高大的藏王寶座，是您在聖地的最後厭棄嗎？
拉薩寧靜的夜晚，一世策墨林·諾門汗阿旺楚臣尊者，您也聽到家鄉洮水的潺潺聲了吧？——要不，為何要把整整四世的轉世，都回向卓尼？
拉薩幽暗的夜晚，四世策墨林·阿旺土登凱珠格勒嘉措尊者，您也聽到了家鄉洮水的潺潺聲了吧?！——要不，為何要把風華正茂的肉身，匆匆放棄？
今天，在卓尼大寺，再次拜謁您的靈塔，就是拜謁宿命和箴言。——大德遠去的路口，我知道，這不是宿命，這是我們自釀的苦果，開始在人世成熟！
今天，在禪定寶剎，再次拜謁您的靈塔，就是拜謁佛諭和信仰。——高僧漸遠的路口，我知道，這不是宿命，這是祖母留下的預言，開始被歲月印證！
一朵蘇魯花如期盛開，碧水就用心的顏色，把石頭染綠。
一杯青稞酒再次溫熱，大地就把心的秘密，讓故鄉珍藏。
洮水潺潺而去，鸚鵡綠的石頭啊，誰賦予您美玉的色澤，卻沒有給您，美玉般堅硬的品質？——從此，您只用艱澀的筆墨，替人訴說，無謂的離愁。
洮水潺潺而去，鸚鵡綠的石頭啊，誰給了您美玉的細膩，卻沒有給您，美女般溫潤的性格？——從此，您只用敞開的胸懷，替人承載，生硬的文字。
那個最先到來的人，是來自哪裡的屯軍呢？雕出一方洮硯，就雕出了和漢字有關的亙古傳奇。
那個最後離開的人，是去了哪裡的遊子呢？懷抱一隻酒杯，就懷抱著和故鄉有關的徹夜不眠。
今天，作為硯工的兒子，站在宋代遺留的坑口，那隻空洞的眼睛，為我訴說久遠的故事！
今天，作為硯工的兒子，站在明朝殘存的坑口，那隻空洞的眼睛，為我保留故鄉的記憶！
沿洮河而下，就會遇到一條名叫母親的河流，源遠流長。
沿洮水而上，只能駐守一個名叫卓尼的小鎮，矢志不渝。
那是民國的某個早晨，尋找香巴拉的約瑟夫·洛克、奧地利探險家洛克，從卓尼大寺，馱走了精美絕倫的大藏經。從此，一朵紫斑牡丹，盛開在異國大地。
那是民國的某個夜晚，勘察西北邊陲的希天先生、新聞業的先驅範長江，給開明的土司，帶來了中華復甦的消息。從此，一段紅色傳奇，傳遍了青藏雪域。
今夜，想起卓尼，想起卓尼的白山黑水，四野的青稞，一起點頭。
今夜，想起卓尼，想起卓尼的前生後世，一生的漂泊，不再悲慼。
今夜，手握一杯無法痛飲的酒杯，守護一粒爆滿的種子。
今夜，手握一張遠離母語的船票，撿拾一段鏗鏘的歷史。
剛傑·索木東，藏族，又名來鑫華，1974年生於甘南卓尼上卓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理事、副秘書長，藏人文化網文學頻道主編。在各類報刊發表詩歌、散文、評論、小說千餘篇（首），作品入選各類選集、譯成多種文字。著有詩集《故鄉是甘南》。曾獲第五屆高等教育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二等獎、甘肅省第三次各族青年民族團結先進個人、甘肅省教育新聞宣傳工作先進個人和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等多種獎勵。現任西北師範大學黨委學生工作部副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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