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 第十七封信 你是哪國人?龍應臺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個階段,早就過去了。父母親,對於一個二十歲的人而言,恐怕就是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裡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搬傢俱時碰破了一個牆角,你也不會去說“對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視若無睹的住慣了的舊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二十年以後,你才會回過頭來,開始注視這沒有聲音的老屋,發現它已殘敗衰弱,逐漸逐漸地走向人生的“無”、宇宙的“滅”;那時候,你才會回過頭來深深注視。

你畢業了。好幾個鏡頭重疊在我眼前:你從幼兒園畢業,因為不瞭解“畢業”的意思,第二天無論如何仍舊要去幼兒園。到了那裡一看,全是新面孔——朋友全不見了。你呆呆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又不願離去,就站在那門口,小小的臉,困惑、失落。“他們,”你說,“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然後,是上學第一天。老師牽起你的手,混在一堆花花綠綠、嘰嘰喳喳的小學生裡,你走進教室。我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你的揹著書包的背影。

在那個電光石火的一刻裡,我就已經知道:和你的緣分,在這一生中,將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離開,對著你的背影默默揮手。以後,這樣的鏡頭不斷重複:你上中學,看著你衝進隊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國遊學,在機場看著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著你回頭一瞥,你卻頭也不回地昂然進了關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畢業,就是離開。是的,你正在離開你的朋友們,你正在離開小鎮,離開你長大的房子和池塘,你同時也正在離開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種永遠的離開。

當然,你一定要“離開”,才能開展你自己。

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你有一個“家",而這個”家“是克倫堡小鎮,安德烈,這不是偶然的。這要從你的母親開始說起。如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親的履歷,你會發現這麼一行描述:”生為難民的女兒,她於一九五二年出生在臺灣。“難民,在英文是”庇護民“(refugee),在德文是“逃民”(flüchling)。所謂“逃難”,中文強調那個“難”字,德文強調那個“逃”字。為了逃離一種立即的“難”,“逃民”其實進入一種長期的、緩慢的“難”——拋棄了鄉土,分散了家族,失去了財產,脫離了身份和地位的安全託付,被剝奪了語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逃”,在“難”與“難”之間。你的母親,就是二十世紀的被歷史丟向離散中的女兒,很典型。

所以,她終其一生,是沒有一個小鎮可以稱為“家”的。她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每到一個小鎮,她都得接受人們奇異的眼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熟悉了小鎮的氣味,卻又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她是永遠的“插班生”,永遠的“new kid on the block”。陌生人,很快可以變成朋友,問題是,朋友,更快地變成陌生人,因為你不斷地離開。“逃民”被時代的一把劍切斷了她和土地、和傳統、和宗教友群的連結韌帶,她漂浮,她懸在半空中。因此,她也許對這個世界看得特別透徹,因為她不在友群裡,視線不被擋住,但是她處在一種靈魂的孤獨中。

這樣的女兒長大,自己成為母親之後,就不希望兒女再成“逃民”。她執意要給你一個家,深深紮在土地上,穩穩包在一個小鎮裡,希望你在泥土上長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將來放浪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遠有一個不變的小鎮等著接納你,永遠有老友什麼都不問地擁你入懷抱。她不要你和她一樣,做一個靈魂的漂泊者——那也許是文學的美好境界,去世生活的苦楚。沒有人希望她的孩子受苦,即使他可能因為苦楚而變得比較深刻。

我感覺到你信裡所流露的惆悵和不捨。難道,你已經知道,“畢業”藏著極深的隱喻?難道,你已經知道,你不僅只在離開你的小鎮,你的朋友,你同時在離開人生裡幾乎是唯一的一段純潔無憂的生活,離開一個懵懂少年的自己,而且是永遠地離開?那些晨昏相處、相濡以沫的好朋友們,安德烈,從此各奔四方,歲月的塵沙,滾滾撲面,再重逢時,也已不再是原來的少年了。

············

你知道嗎,安德烈,在臺灣,每八個初生的嬰兒裡有一個是“外籍媽媽”生的,但是很多臺灣人並不尊重這些“外籍媽媽”的文化和語音——越南語、馬來語、菲律賓語········在許多人心目中,這些都是次等的文化和語言,以強勢文化的姿態要求這些“外籍媽媽”們“融入”臺灣,變成臺灣人。我想,如果德國人以強勢文化的高姿態要求我不要和我的孩子說中文,要求我“融入”,變成德國人——你覺得我會怎麼反應呢?

學會尊重異文化真需要很長的時間。你剛好成長在德國一個比較好的時期,五十年前的德國人,我相信,不是現在這樣的寬容的。納粹時期不說,五十年代對土耳其人的態度也是很糟的。可是國際化真的可以學習,或許對於臺灣人,也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而已。但是,那時間很長,而現在在那裡養兒育女的“外籍媽媽”日子可不好過,他們的孩子也被剝奪一個多元的、為母語驕傲的教育環境。

·············

“你是哪國人?”

這個問題,在大流動的二十一世紀,真的愈來愈不好回答呢。然後,我在香港遇到了“柔和”。“柔和”是一個印度名字,長得也像個印度人,有著很柔和的眼睛。他若是走在某一個城市某一條街上,人們可能直覺地以為他來自印度或巴基斯坦。但是,不,他是香港“原住民”,已經有好幾代的家族出生在香港,比滿街的香港中國人要香港得多。他講英語,拿英國護照,但他是香港人,可是由於血統,他又不被承認是“中國”人;看起來像印度人,但是他和印度的關係不深·········

“你是哪國人?”你要他怎麼回答呢?

所以我在想,全球化的趨勢這樣急遽地走下去,我們是不是逐漸地要拋棄“每一個人一定屬於一個國家”的老觀念?愈來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語言,沒有國家;很可能他所持護照的國家,不是他心靈所屬的家園,而他所願意效忠的國家,卻拒絕給他國籍;或者,愈來愈多的人,根本就沒有了所謂“效忠”的概念?

可是不管國家這種單位發生了什麼根本的變化,有了或沒了,興盛了或滅亡了,變大了或變小了,安德烈,小鎮不會變。泥土和記憶不會變。

我很歡喜你心中有一個小鎮,在你駛向大海遠走高飛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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