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第一枝山茶破開積雪。
朔風勁吹——吹得花枝婆娑帶顫。
我隨家人搬至此處半月有餘,尚認不全路。某天走在路上,風又大,飢寒交迫,故胡.亂閃進路旁小閣,掩步進去,履底無聲;然尚未坐穩,抬眼一瞅便是個陌生姑娘盯著我看。躲不過,於是將來意道個明白。
倒也沒轟我出去。現今,我瞧她斟著滿勺甜馥,適時抬手,一絮洋洋灑灑全進了深腹盞。她將茶水端來,我於是捧起杯,炙來溫熱鐫在十指掌心。待飲盡最後一口,頓覺過意不去,合該謝人家。字句到了嘴上卻兜兜轉轉,音輾唇齒,輕噎在喉,只扯個笑,極難堪:“抱歉——我沒帶錢。”
她斜歪在桌上,眸光熠熠,一口吳地鄉音溫溫軟軟:
“不收你錢。慢些,等這程風過了再走。”
不拂其意,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估摸著天色漸瞑,我執意要走,她留不住,末了卻贈予我些許酥糖,杏黃格紋帕子裹著,白裡透層緋紅,像是山茶初綻於霜雪。
“還會來嗎?找我玩兒。”她道。
滿簇雪白,經晚風一吹,偏生愈涼,不知巷口山茶是否耐得住這番雨雪。溫衾軟被,不忍拋卻,卻想著欠她一聲感謝,需走個形式,這窮冬烈風必然是要經受幾遭。東方乍白,再枕已然無眠。
前些天落了幾滴蕭瑟雨水,將溫吞暖意盡數帶走。時而掀起砭骨凜風,我扶著牆走,深黛色苔痕在腳底打滑。一路摸尋至那地兒,再回頭,深淺腳印已被風雪抹盡。
窗欞沒支穩,對撞個撲稜作響,莽風闖蕩漏進屋,又叫炭火煨暖。她彷彿知曉我要來,屋子此刻暖得過分。似有沉檀邈渺香,又兼以醺人酒氣在暗中浮動,她只道暖酒飲來不烈,後勁兒卻是醉人;只是獨酌太無趣些。她又抽走我手中枯枝敗葉,遞來個暖爐,銅器逐漸生熱。“一直照顧我,實在沒法兒還這人情——”我霎時間有愧於“走個形式”一想法,愈發感激她,故趕忙脫口而出:“謝您——”
“別說話, ”她不理會我,站起身指了指窗外成片花海,“看,山茶全開了。”
我朝窗外望去,此時街頭人煙寥寥,未曾妨礙灼灼山茶連成一片花海,亦如她春目溢滿青山,乍洩明光萬千。
我感到她時時寂寞,卻總在期待些什麼,於是日子輾轉於靜寂之中,晝夜相承,抬眼又一年。我自詡年輕,不顧風雪,三頭兩天跑她那兒蹭些吃喝,同她作伴,時而聊些話題,沒有邊際。“想來我一生行俠仗義,既想謝我,便替我寫本傳記吧。”我聽她胡謅,慷慨陳詞:“但說無妨,記何人,年何幾,述何事?”
“祈寧,年二十,瑣碎小事。”驀地,她話鋒一轉,似有慼慼然,“我過完年得走,想出去看看……合該我謝你,分明知道今年冬天比往年冷,還要你來。”
“誰叫你我血肉裡住著風呢。”風輕雲淡道一聲算是回答。
是歲晚冬逐春,滿巷只撿孩童清脆笑聲。笑聲實在喜人,滿巷子撒野,心裡便愈發活泛。
這暖閣終於被笑聲縈繞,只是人都不在了,有些可惜。案上一紙不成文傳記還記著胡言亂言,墨跡潦草,勉強辨認得出。我坐在她平時所在位置,想望望山茶花,竟發現這處可一眼望至尾巷,最適合等人。我鼻尖只有花香,略過五感,蕩在腦海。觸目是整片豔目色彩,不輕不重搔往眼尾一筆。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歡,未免縈方寸。
直至這年最後一場大雪散去,春風蕩過,春澗幽幽。
這是姑娘予我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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