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英雄》,歷史與政治的宿命

記得《英雄》裡,最被人津津樂道的是陳道明的一句臺詞:“六國算什麼,寡人要率大秦的鐵騎,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而我最喜歡張曼玉含淚對梁朝偉說:“你為什麼不擋我的劍?為什麼不擋?”,每看到此處,心中總不免無限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許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只習慣於關心每個人物的悲歡離合,情到悲處,感同深受。


《英雄》既開啟了中國商業大片的序幕,也樹立了中國歷史文化融進電影藝術的里程碑。《英雄》裡的藝術,不僅僅在於張曼玉、梁朝偉、李連杰、章子怡、陳道明的精彩演繹,也來自於譚盾的精彩絕倫的背景音樂配置,主題曲《為了蒼生》(for the world)堪稱經典。更有意境表現在趙國的書法、秦國的箭陣,戈壁的流沙,張曼玉與章子怡對戰時舞起的漫天黃葉,還有無名與殘劍凌波微步時彈起的一滴水珠……

重看《英雄》,歷史與政治的宿命 - 再議《英雄》

第一次看《英雄》,欣賞它的宏大場面,精彩武打;第二次看《英雄》,感慨它的兒女情長,配樂之美,以及三重猜測的劇情疊置。今天再一次看《英雄》,卻生出幾多奇怪的想法,對於劇情多了一些歷史政治層面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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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為什麼不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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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看來,殘劍、飛雪、長空、無名,都是政治上的異議人士。秦滅六國,飛雪乃趙國大將趙震之女,趙震死於秦趙之戰,殘劍、長空、無名對秦亦有殺親之仇、亡國之恨。刺秦,成為阻擋秦滅六國,復仇雪恨的極具號召力和革命合法性的舉措。共同的敵人,讓殘劍、飛雪、長空、無名走在了一起,奠定了皆為聯盟的首要基礎。然而,四個人刺秦的理由又有不同,飛雪、無名是殺親之仇,長空是俠義之道,殘劍則是亡國之恨之餘的怒為紅顏,不同的際遇與出身,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革命熱情和刺秦的最終抉擇。


飛雪與殘劍代表了異議人士的兩個典型派別:激進派和溫和派。激進派決心堅定,誓死刺秦,以雪國仇家恨,單純的以為只要刺死秦王,所有問題便會迎刃而解,天下即會太平,人民就會安康,甚或是激進派根本沒有想過人民和天下,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刺秦,目的單純,至於刺秦之後則與我無關;而溫和派,則念及天下蒼生,寄希望於秦王,望其當政之後,善待百姓,溫和派的反抗侷限於,給當政者以警告和壓力,以規訓和柔化統治者的“暴力”。
“秦王為什麼不能殺”,殘劍給了無名寫了兩個字“天下”。殘劍等曾有兩次機會刺秦成功,卻均告失敗,第一次讓飛雪與殘劍“十年不語”,第二次四位俠士均命歸黃泉。革命失敗,命運也就是如此,無話可說。然而,殘劍給的理由卻足以引人深思,“七國連年混戰,百姓受苦,唯有秦王才能停止戰亂,一統天下;一個人的痛苦,與天下人比便不再是痛苦,趙國與秦國的仇恨,放在天下也不再是仇恨。”殘劍深知,殺了秦王,狀況不會更好,只會更糟;秦王不死,百姓苦,秦王死了,百姓更苦。
“停止戰亂,一統天下”是《英雄》的核心觀點,這包含了中國人對“秩序”的迫切要求,為了免受戰亂,我們可以忍受暴君的統治,即使遭受亡國之恨。為了秩序,必須忍受秦王這樣“必要的惡”,忍受一個“利維坦”,至於追求平等、自由,權利,則不再考慮範圍。在現代看來,《英雄》更像一部政治宣傳片,體現了現代中國人對開明君主制的無限想象……

秦王為什麼最終還是“忍痛”射死了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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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最終為了“天下”放棄了刺殺秦王,可是秦王最終還是下令射死了“無名”,最終選擇了“厚葬”以彌補自己的良心的愧疚。以前以為,秦王殺死無名,是因為顧忌大秦律法與下屬官員的壓力,不殺無名,則有損大秦威嚴。此話當然在理,然而從統治的角度來看,無名是絕對不能讓他安然無恙走出秦殿的。


現代政治的核心要素,在於將“彌散的暴力”國家化,國家要壟斷暴力的使用。像無名這樣的武裝分子,即使不直接威脅統治,但也代表了一種異己的政治力量存在,對政治當局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必須殺之而心病除。中國古代政治對於“異己”往往採取零容忍的政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能從思想上同化你,就必須從肉體上消滅你。
所以,即使心存“惜士之情”,念及“不殺之恩”,秦王還是下令殺死了“無名”。無名的死,在中國政治革命歷史中,極為正常,正驗證了“不成功,則成仁”的至理名言。如果殘劍、飛雪不死,也許還是難逃被通緝的命運。長空棄武,表面上說是為了紀念死去的朋友,實質應為國家不能容忍“暴力的彌散”。

殘劍為什麼必須死於飛雪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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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失敗了,飛雪向殘劍興師問罪。在飛雪看來,殘劍不但自己行為上背叛革命,而且從思想上瓦解了革命同盟戰線,以“天下”之名誤導無名,從而貽誤革命。激進派把革命的失敗必然歸結為溫和派的“妥協”與“叛變”。溫和派和激進派也曾經心心相印,情真意切,可是基於對大勢的判斷的天壤之異,也免不了形同陌路,由愛生恨。
溫和派卻始終希望激進派能夠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可是中國人恨叛徒比敵人更多,祈求理解,難度之大,堪比登天。然而,溫和派從心理上不屬於統治者,他們與激進派的有著血緣之親,家仇國恨,心心相繫。一個人不怕天下人不瞭解自己,不怕天下人辱罵自己,怕就怕自己愛的人,誤解自己,形同陌路,視如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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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才信?”,這是殘劍最想向飛雪解答的。殘劍的死,僅僅是為了讓飛雪意識到自己的無辜,悲情的死去才能換來從前的信任,也只有死,飛雪才能懂自己。苟活著,就證明有自己的利益,死了,就代表著不貪圖任何東西,死了,一切都不言自明。讓另一個人明白自己,比登天難。中國有句話,所謂“不死,不足以平民憤”。為了平了飛雪的那份恨,殘劍必須死,並且必須要死在飛雪劍下。中國還有句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中國人向來沒有對“死亡”意義的思考,殺身取義是逼不得已而為之,活著比什麼都好。可見,殘劍從心中深刻的明白,飛雪心中的那份恨,恨太深,也只能由鮮血來洗刷了。死,是一種解釋。殘劍說,“這樣你就信了”。

飛雪為什麼罵殘劍:“你只知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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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中國歷史的書寫方式,個體在歷史的長河中是不值一提,是一朵浪花,亦或是一滴水珠。“天下”在飛雪看來是個虛無的概念,什麼是天下呢?天下難道不是每一個個體組成的嗎?個體的仇恨難道不應該伸張嗎?對於趙國而言,趙國就是她的“天下”,她的父親就是她的“天下”。
以“天下”的名義,犧牲了多少蒼生百姓。連年戰爭,生靈塗炭。退一步說,為什麼為了“天下”就要犧牲自己的利益訴求?為了“天下”為什麼就能容忍一個“暴君”?為了天下,就能滅掉別人的國家嗎?誰賦予了你以暴力來統一天下的權利呢?
殘劍的“天下觀”與飛雪的“天下觀”有天壤之別。“你只知道天下?”,一句話道出了飛雪的極大地疑惑與不解。在歷史的大潮中,普通個體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到底有無存在的意義?家國天下,在一個女人那裡,是不存在“合法性”的依據的,為父復仇在一定意義上具備行動的充分理由。所以,殘劍的“天下”徹底傷了一個女人的心。殘劍的“天下觀”與美國進行戰爭推行的“普世價值”具有同樣的道德依據,也與很多國家諸多以“天下”之名推行的無良政策同出一轍。
政治哲學上,有專題探討“道德相對主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觀”,每個人的道德觀不應該強加給別人之上,也不能代替別人來決定哪種道德是好的。飛雪與殘劍對刺秦的理解,基於不同的道德觀念,從根本上來說,並沒有誰對誰錯,只是選擇何種參考系來說而已。也許道德相對主義,將是人類永恆的困境。我們永遠才無法達成足夠的永恆的“共識”,所謂最大的仇恨就是來自於每個人想當然的“道德觀”的衝突。羅爾斯的解決辦法是“重疊共識”,訴諸於公共輿論的辯論與理性的反思,可是基本上是空想而已,共識基本難以達成。


道德相對主義,將與我們如影隨行,這就是人類的命運,結果也不過是飛雪殺死了殘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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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希望在於殘劍和飛雪當初的願望:“等完成刺秦心願,便帶我回她的家,在那裡沒有劍,也沒有劍客”,這樣的“烏托邦”,每個人都在期待著,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會不會有?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殺傷搶奪,“沒有劍,也沒有劍客”?只是殘劍與飛雪,在人世沒能等到“烏托邦”的到來,飛雪死前最後一句話“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這也許就是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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