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總有人被留在了舊時光裡，而活著的人只能在記憶中與其相見。
本期“晚潮丨記憶有你”，傾聽的是作者對爺爺的思念——“夢見爺爺在天堂的花園裡，那裡開滿了他心愛的紫藤、茶花、月季。夕陽西下，爺爺靜靜地坐在紫藤架下，看著我和我的孩子們在夢幻般美麗的花園中嬉戲，輕風捎來爺爺一陣陣慈愛的笑聲，夕陽點亮爺爺一根根銀白色的鬚髮……”
天堂的模樣
□王若冰
我沒有去過天堂，但是，我知道天堂一定有個美麗的花園：那裡也許沒有高大的樓房，但一定有座傍晚時分炊煙裊裊的木屋；那裡也許沒有高砌的圍牆，但是一定有個人工編制的竹籬笆，籬笆上爬滿紅得讓人心醉的月季；繞過籬笆，就一定是花的海洋：雍容華貴的牡丹、豔麗撩人的山茶花、孤傲凌人的菊花……摒住呼吸站在花叢中，你會覺得自己被如煙似霧的香氣、夢幻般的色彩纏繞著、誘惑著。在這如煙似霧般的霧氣和香氣中，走來一位老人：他鬚髯花白，銀髮飄飄……
作者的爺爺。
自從我爺爺去世以後，我經常構想出這樣一幅天堂的畫面。
小時候，我和爺爺奶奶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四季如春的花園裡：一座簡易的木房，前面一個偌大的花園。花園的締造者就是我的爺爺。常常地我想，爺爺是不是上天派下來的護花使者。每天清晨，當我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爺爺便已經向每朵花道過早安。他會一邊對著花兒自言自語，一邊拔掉剛剛長出來的細草，剪掉一些冗枝贅葉，用木棍支起因長得過分繁茂而顯得體力不支的枝幹。爺爺像呵護幼兒一樣照顧著這些花草，不讓它們受到絲毫的傷害，卻從來沒有意識到，他自己的挺拔身軀在這長時間的彎腰勞作中，就像被果實壓彎的樹枝，再也直不起來。他那條條暴出猶如游龍的青筋，雲霧般花白的鬚髮，弓一樣駝著的背，每天在嬌嬈的百花間穿梭，在柔弱的花草間撫弄，其剛柔、陰陽的和諧，無論如何總讓人生出許多驚奇和感嘆來。
每當爺爺侍弄完他的花草、坐在躺椅上休息的時候，我們便爬上了他的膝蓋，侍弄起他的長可及胸的白鬍子。我們一邊捋著爺爺的鬍子，一邊學著爺爺的神態發出一聲長嘆："呵麼呵——"此時爺爺爽朗的笑聲便如長鬚般飄逸開去。有時候天氣冷，爺爺就會穿上他視為珍寶的毛皮大衣，那是遠在新疆的叔叔在爺爺八十大壽的時候送給爺爺的。爺爺知道我從小血氣不足，不管穿多少衣服，手腳總是冰冷的。所以只要是爺爺閒著的時候，他的膝蓋成了我的“專座”，我把手腳伸到爺爺的毛皮大衣中，爺爺的體溫通過毛皮傳到我的整個身體，只有這時，我才感覺到整個世界的溫度都回來了……
爺爺最快樂的日子，是一些名貴的花綻放的日子。這時，爺爺總是顯得又高興又激動，彷彿自己精心準備的一個節目，如今就要公演了。那幾天，家裡總是擠滿了人，人們駐足在花叢間，流連忘返。
這是遠在新疆的叔叔嬸嬸回家探親，帶了照相機，給爺爺留下的珍貴照片。當時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
爺爺悲傷的日子，是整個花園的祭日。因為花的失竊，爺爺消瘦的面容隨著花園一起變得黯淡。他會等我們都睡下了的時候，偷偷起來守侯在窗前，手裡握著他唯一的武器——柺杖。終於，他逮著了一個偷花小毛賊。爺爺憑著當年的遺風，把一個十四五歲的青年治得脫不了身。等我們大家出動時，爺爺正對小毛頭進行思想教育。他扒下小偷的外套和鞋子，叫家長來拿。這種方法也許對現代的青年不奏效，可那時少了一件衣服就少了一件家當。於是第二天，一個斯斯文文的“賊父”來與爺爺面談。爺爺忙不迭地遞煙倒茶，從教育孩子談到花，很是投機，臨走時扣押的衣服連同“作案未遂”的一盆開得正豔的茶花一起送上。真是“賠了煙茶又折花”。幾年後，那個小夥子去當兵，來向爺爺告辭。言語靦腆，說家裡那盆茶花一直開得很旺。我不知道在他的人生中，那一朵朵豔麗的茶花是否會經常在他眼前搖曳。可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家裡空氣中不再瀰漫著柔和的花香，爺爺的笑聲也變得沉寂。
突然有一天，有一群人來勢洶洶，他們踢開了我家的竹門，用棍子橫掃籬笆上的月季花，還一邊大聲嚷嚷著“讓（喊我爸爸的名字）這個右派趕快出來！”正當他們氣勢囂張，花瓣四濺的時候，迎頭看到了如門神般佇立在房門口的爺爺，瞪著銅鈴眼，手持鐵棍子，一聲“誰敢上來”如雷轟鳴，嚇得來人一下子沒了“氣概”。僵持了十幾分鍾後，他們終於被爺爺的“英氣”逼退。因為沒有得逞，惱羞成怒的他們就將怒氣發洩在花上。棍子起落處，爺爺的心隨著乒乓作響的花盆一起破碎。要不是爺爺有著更重要的使命，他會不惜性命撲上去與他們決一死戰。那天，爺爺一直呆坐在花園裡，直到濃濃的夜色將他吞沒。在家人的百般勸解下，他才站起身，長長的嘆息象閃電般劃過夜空。
第二天一早，爺爺就叫來他的花友們，將剩下的花一一分送。從此，偌大的花園除了幾棵果樹外，已經不能再叫花園了。
曾經繁華一時的花園一天比一天變得岑寂，爺爺也一天比一天衰老。有時我們會看到爺爺貓著背躲在窗邊往外看，等他回過神來發現我們就站在他的身後，他會突然閃開，眼神顯得空洞而無助。我不知道他是留戀那些曾經給這個花園帶來無限生機和愛意的花朵，還是擔心為躲避災難而遠離家鄉的父親……
爺爺活了九十二歲，臨終那晚他自己起來上了廁所，然後安詳地睡著了。在爺爺臨終前的一個星期，他得到了爸爸平反的消息。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爺爺在天堂的花園裡，那裡開滿了他心愛的紫藤、茶花、月季。夕陽西下，爺爺靜靜地坐在紫藤架下，看著我和我的孩子們在夢幻般美麗的花園中嬉戲，輕風捎來爺爺一陣陣慈愛的笑聲，夕陽點亮爺爺一根根銀白色的鬚髮……
這是作者小時候。她說在花園長大的孩子，感覺很幸福。
一天，我和同事們說起老屋花園。一個住在附近的同事驚呼：“噢！原來那就是你的家。你知道我們小時候有多羨慕嗎？那麼美的花園，一定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吧？”
“是啊，有花，有愛，有爺爺，那便是天堂的模樣。”我在心裡默唸。
作者王若冰，女，浙江省散文協會會員，現任教於杭州外國語學校。喜歡文學，喜歡一切與美有關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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