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父親
胡華文（重慶）
冬去春來，清明節就要到了。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懷念自己的父親，懷念父親的音容相貌，懷念我生命中的偉大父愛。
我有兩位父親，他們都曾經以高山般厚重的摯愛，讓我渡過劫難，讓我長大成人。兩位父親雖然都早已離我而去，但我一直都將兩位父親珍藏在心底深處，終生不敢忘懷。
一、生父恩比天高
我的老家原本在湖北省崇陽縣，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攜妻帶子（我的胞兄）考入陪都工商學院就讀，新中國成立後任重慶交電公司辦公室負責人。父親年輕時眉清目秀，瀟灑倜儻，才華橫溢，待人真誠，工作能力及責任感也特強。據說，有一次，父親憑藉自己出色的文筆功夫，在給上海交電公司寫的一份致函中，有理有據，無懈可擊，最後成功地為公司索回了對方拖欠許久的鉅款，受到單位領導的高度讚揚。
來重慶沒幾年，姐姐和我先後降生，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過得雖不富裕，倒也風平浪靜。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只因父親給領導提了點小小的意見，就被無辜打成極右反革命份子，遣送到偏僻的峨邊農場強制勞改，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夜之間就變得妻離子散……。
那是1958年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位於市中區太平門行街的一間狹窄小屋裡，父親被幾個人押回家裡拿取衣物。臨別前夕，他眼噙熱淚，抱起牙牙學語的我親了又親；放下我後，又牽著哥哥和姐姐的兩雙小手對母親囑咐：“望寶（母親小名），我給你添累了，你不要惦記我，我一定會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家與你們孃兒團聚。”
少頃，父親看了看坐在搖籃裡的我，又對母親說：“崎崎（我的小名）太小了，你就把他抱養出去吧，我已聯繫了一個給出生成份好的搬運工人家庭。”母親聽後一下子抱起我號啕大哭：“不，我不要崎崎離開呀。”此時，父親的態度異常堅決：“一定要將崎崎抱出去，給他一條生路。”說完之後，馬上就寫了一份抱養字據，並沉痛地簽署了他的姓名、蓋上了他的印章。
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由於父親的當機立斷，才使我擁有幸福的今天。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親愛的姐姐就因貧病交加而離開了人間，那時她還不滿10 歲呀！
父親去往勞改農場後，每次在寫給母親的信中，都要詢問我的情況，關心我的生活。他是多麼想念自己的親人、想念自己的么兒啊！
不幸的是，父親離開我們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家了。在那可咀咒的年月裡，乾坤倒轉，黑白不分，沒有真理可講，沒有正義可言，生性剛直的父親日復一日地遭受著非人的折磨，身體與心靈受到極度的創傷，最後含冤客死異鄉，遺體被葬之荒野，至今都不知下落……，雖然二十年後撥亂反正，但一紙平反通知書豈能換回父親鮮活的生命！
感恩父親在危難之時的英明決策，讓我撿到一條生路。如果當時我不被抱養出去，或許也早就夭折人世。至今，我還保存著那張泛黃的抱養字據，它不是骨肉的無情割捨，而是父愛的特殊見證。
親愛的父親啊，人間痛苦實在太多，祝福您老在天之靈安康快樂！
二、養父情深似海
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碼頭搬運工人，他沒有一丁點文化，心地卻非常樸實善良，自我被他抱養的第一天起，他就對我非常疼愛。父親平時很少說話，對我的愛卻無微不至：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他總將最好吃的東西為我留下，生怕我餓著了肚子。
我六歲時患了急性肝炎，為了買到半斤白糖給我營養，他幾乎跑遍了全城。
有一次得知我被鄰居兩兄弟無端欺負後，他急得雙眼冒火，趕到對方家中非要討個說法。
為了讓我早日讀書，他不惜省吃儉用，將我送到近郊農村親戚家去提前發矇讀書。
…………
還有一幅畫面一直在我心中珍藏：45年前的1975 年 8 月 15 日清晨，我即將前往豐都縣的遙遠山鄉插隊落戶當知青，在重慶菜園壩的公路旁，我登上運送知青的車輛後，父親將行李包裹遞給了我，對我輕聲說道：“我去上班了。”爾後，就轉身匆匆離開。看到旁邊知青與親人間揮淚道別、不捨擁抱的情景，我頓感幾分失落與淒涼。
不一會兒，卡車徐徐開動了，正當要駛進向陽隧道時，我突然看見父親蹲在隧道口的公路邊，嘴裡使勁抽著葉子菸，兩眼緊緊地盯著我們乘坐卡車駛來的方向。很快，車輛掠過了父親的身旁，這時，我看見父親緩緩起身，右手依然握著葉子菸杆，左手在眼角反覆擦試，一直目送著車輛漸漸遠去。啊，父親其實從心裡多捨不得我遠走他鄉，這分明是傷感的淚珠從他眼裡流了出來。
此刻，我感到無比的辛酸和愧疚，淚水也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不是父親急著要上班不送我，而是他不願讓我看到父子間惜別的場景，不願讓我過分地傷心難過。父親他沒有離去、沒有離去呀，他一直在送我、送我，直到車輛在他視野裡消失。
我從農村調回城裡工作後，父親話語還是不多，但對我的疼愛絲毫未減：
當我因碼頭勞動強度太大而身體日漸消瘦時，他三番五次去請求單位領導為我調整到後勤崗位工作。
當我第一次將女朋友引進家門時，他竟破天荒地親自下廚，做了一大盤可口的盤龍黃鱔款待未來的兒媳婦。
當我調入市級機關工作後，他經常在我耳邊“嘮叨”，囑咐我“當了官後不能忘本，要為老百姓多做一些好事。”
…………
可惜好景不長，父親於上世紀 80 年代末就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從那之後的每年清明節，我都要去為他老人家上墳掃墓、焚紙燒香，寄託兒子的一片哀思。
生恩崇高，養恩浩蕩，感恩生父賜予我寶貴生命，感恩養父撫育我茁壯成長。在清明節即將來臨之際，我特撰寫此文獻給兩位親愛的父親，權作兒子無盡的思念，權作兒子深情的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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