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三農”調研記錄與反思


對共同體精神的實踐,集中體現為以色列人對於自然資源的敬重。事實上,這種對水源、土地和本土傳統物種等自然資源的珍視態度,成為了他們可持續技術選擇背後的動力根源。


作者|方平(廣西民族大學商學院)


資料上顯示,五月的以色列並不算太炎熱。但當我們真正置身其中時,車外動輒50攝氏度的高溫告訴我們,這應該不僅有資料裡說的地中海氣候,還有沙漠氣候。


以色列,怎麼能在如此乾旱和熾熱的自然環境中,成為歐洲的農業後花園?我們帶著這個問題,在這個死海之畔的國度,觀察以色列的水源、技術,以及共同體的營造;對於其農業和食物體系可持續發展的意義,討論當中值得我們借鑑的經驗,展開了對活水的探尋之旅。


01

水源


探尋以色列的水源,必須先來到位於以色列最北部的黑門山(Mount Hermon)。山腳下,肥沃的良田,以及大型的灌溉設備,躍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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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黑門山,山頂還有厚厚的積雪,而山腳下,環境非常適合農作物生長。第一季的麥子,已經被大型農機收割完畢,肥沃的土地,在等待第二季的耕作。| 圖片來源:方平


再驅車向前走半個小時,就能來到邊境的但城(Tel Dan)自然遺產國家公園。這裡有以色列最大的瀑布。在茂密的樹林,上溯瀑布的源頭,陪伴一路的是奔湧的山泉水;它們是由黑門山的積雪融化所形成。冰涼而清澈的山泉,蘊藏著無窮的能量。水源,能夠滋養一方土地。正是它們,帶來了我們在山腳下看到的那一片現代化的農業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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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門山的冰泉水活潑熱烈,沿途滋潤了無數生命。| 圖片來源:方平


向南駛去,來到碧波盪漾的加利利湖畔。這裡是中東地區最重要的淡水湖之一,水產資源非常豐富。它養育著湖畔的人民,讓他們能夠在數千年前,就在此棲息繁衍。同時,加利利的透徹湖水,塑造了諸多重要的文明形態,誕生了一系列聞名西方世界的“神蹟”。我們追隨著“五餅二魚”的傳說,在湖邊的月色下,品嚐了一餐加利利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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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利湖畔的夜色、美味且昂貴的加利利烤魚和我們付出的高價小費,是那天夜裡最值得回味的記憶。| 圖片來源:永清老師


這魚的魚片已經被煎至酥黃,魚肉煎得分外誘人。難得的是,吃起來還能感受到肉質細嫩;點上檸檬,配上當地特產的醬汁,顯得鮮香不膩。當然,吃完之後的價格,和服務員“強制”收小費的方法,同樣令我們印象深刻。我們後來才發現,在以色列用餐期間,但凡有服務員主動上前詢問用餐舒適與否,實際就是在強調“請各位記得付小費”。對食物的介紹,甚至說話本身,在猶太民族看來,是一種理應得到商業回報的工作。(編按:看到這裡,想到很久前讀到的一則笑話。有遊客到加利利湖,想搭船在湖上游湖。船伕開出價錢。雙方爭了半天,遊客決定不坐船了,跟船伕說:價錢這麼貴,難怪耶穌也不想搭船,要在湖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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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控制著加利利湖的西岸,那裡有大片生機勃勃的橄欖園。| 圖片來源:方平


在北部穿行三天,我們體驗了一個水源豐沛的以色列。但是,逐漸向南下沉的地勢,以及數百萬年的乾旱和蒸發,最終形成了死海。以色列的中部和南部,早已經變為廣袤的荒漠。在這裡,農業,原本是無以為續的。


從加利利湖再向南驅車2個小時,就能來到死海之濱。伴隨著海拔的下降,以及淡水的消失,這裡的一切,逐漸失去生機。沙漠和荒蕪,有機會展現它特有的威力。


沿著海邊的鹽鹼地,依然有農業生產。然而,圍繞水源所形成的一切農業生產必須的要素,包括作物選擇、技術使用、組織形式,都已經和黑門山地區的截然不同。我們很難看到大型的露天灌溉設備,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單一物種的農場,包括:椰棗林、香蕉林,以及就相比無邊的荒漠而言,非常有限的麥田。在這些農場地下覆蓋的,是非常繁密的滴灌網路。水,在這裡以特殊的存在形式,依然幫助人們生產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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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昆蘭(Qumran)國家公園眺望死海,能看到在那沿著海邊的鹽鹼地,依然有農業生產(圖中間的黑色和白色塑膠棚處)| 圖片來源:方平


然而,從死海再向南3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已經置於沙漠當中。生命以非常特殊的形式,在完全沒有水的空間裡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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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薩達(Masada)古戰場國家公園位於裘蒂亞沙漠(Judean Desert)的邊緣。從希律王所修的北宮遺址望去,只能看到無盡的荒蕪。| 圖片來源:方平


02

技術


以色列人通過先進的技術系統,在沙漠中實現了糧食的自給自足,還能大量向歐洲出口蔬果和花卉。但經過實地觀察,在宗教、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下,整個地區(以色列控制區和巴勒斯坦控制區的總和)的農業和食物體系,遠非生產和消費這麼簡單。討論技術背後的故事,才是我們的本意。


內蓋夫沙漠(The Negev Desert)邊緣地區,有一處著名的阿拉瓦(Arava)農業研究中心。我們到訪此處,著重在瞭解與思考以色列農業科技,如何能與可持續發展理念相遇。在歷經綠色革命的“洗禮”之後,全球的小農生產,已經學會了對“現代技術”保持警惕。舒爾茨提出的“改造傳統農業”,已經變成了改造“現代農業”。但通過對以色列的農業技術體系的觀察,則讓我們對“現代農業”又有了新的認識。


進入研究中心的展示廳,我們體驗了一個科技感十足的互動沙盤。沙盤主要用於青少年生態知識教學,“玩法”有四步:首先,需要把沙池裡的“地形”一步一步塑造好。其次,投影機器會根據被塑造出來的“地形”,測出等高線,並投影出來;高處為淺綠色,低處為深綠色。第三,按下右側的開關,沙池的最低處將會被注入藍色光,代表水源已經在低窪處形成。第四,這些代表山峰和水源的光影,能夠隨著“地形”的變化而即時變化。比如,若在一高一低的兩個窪地之間,輕輕用手把沙子劃開,藍色的光就會從高處“流向”低處,將兩個窪地連通,形成一條虛擬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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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動沙盤的展示技術是為了炫技嗎?應該不是。節水的意識,通過技術,體現在方方面面。在阿拉瓦地區(一路駛來,車外溫度最高到達65攝氏度),用真正的水,做沙盤教學推演,才是奢侈。| 圖片來源:方平


互動沙盤能用非常生動的方式,讓前來參與的孩子們瞭解到,地勢的演變、水源的形成,對於生態環境具有基礎的價值。科學技術,在這裡首先被賦予了教育的功能。教的不是提高產量,而是對自己置身沙漠的事實有基本的認知:要生存下來,首先要學會了解和尊重自然,珍惜和善用水源。


展示中心的管理人員約翰,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這裡的可持續發展理念:技術,對於以色列人的生產而言,提升產量從來不是唯一的目標。首要目標,是形成基本的農業生態環境,在沙漠裡生存和生產。其次,是形成穩定的社區和適宜生活的環境。再次,利用本地資源,形成迴圈農業生產,將資源的利用率提到最高。他說:“最初,我們選擇在這裡生產和建設,是因為‘沙漠是所有人的敵人’。正因如此,英國管理者和阿拉伯人,都不會對我們的建設進行干涉。於是,我和我的同伴們堅守了下來,一干就是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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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約翰的訪談中,他說:“生活,不是向沙漠索取什麼,而是在沙漠裡,建設屬於自己的家園。” | 圖片來源:方平


技術,在這裡成為讓人與自然共同發展的重要手段。我們所觀察到的先進農業技術,多是以有效利用水資源為核心展開,體現了基於當地自然環境,推進可持續發展的原則。即便背後有雄厚的國際資本,但科學家研究的內核,依然是對生態的尊重與對生活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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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色列國家博物館,傳統作物種子的展示,說明該地區早在兩河文明孕育之初,就已經有先人進行農作物的耕作。| 圖片來源:方平


從以色列地區的歷史來看,耶路撒冷能夠發展為聖城,根基在於周圍的農牧民,能夠向城市供給大量的食物。當時的農業和遊牧業經營,對於形成文明非常關鍵。然而,這種經營具有很強的不可持續性。低水準的農業生產,不當的灌溉方式,會造成嚴重的土壤水分蒸發;長此以往,土地的鹽鹼化和沙漠化將不可逆轉。


人類如果向水、土地和自然索取太多,或者利用不當,生態和生產的可持續性必會下降。在這片土地的歷史中,生態的不可持續,是戰爭興起和文明衰落的導火索。因此,以色列重新復國之後,生態的可持續性,成為猶太民族思考的重要問題;對於水資源的有效使用,成為了農業生產的重中之重。


我們在阿拉瓦農業研究中心看到的另一個例子,是沙漠種養循環系統。整套技術的核心在於,將養魚用的水資源,進行再處理。一方面,建立海水淡化和地下水提取系統,養殖足夠的魚苗。另一方面,利用技術,集中轉化掉其中的富營養物;讓養殖用水不直接排到自然環境當中,而是用作下一步的作物灌溉。這套迴圈農業的理念,能提升水資源的利用效率;同時,還能防止灌溉不當造成的土壤鹽鹼化。從產出的食物看,一方面提高了蛋白質食物的供給,一方面提高了穀物作物和蔬菜的供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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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瓦農業研究中心的湯姆博士,向我們展示他帶來的技術團隊開發的迴圈種養系統中的魚池。| 圖片來源:方平


節水技術的運用,是以色列農業能夠成功的關鍵。滴灌,則能將以色列人對於水和生命的敬重,展現在一種先進的技術形態之中。這次訪談,所呈現出的技術、生態與生活的聯繫,讓我既驚歎、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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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養循環系統,能利用微生物處理等技術手段,將養魚用的水轉化為種植用水。溫棚中的綠色塑膠桶裝的是南瓜,用於測量水體營養與植物生長效率之間的關係。每條管子都能精確控制水源內的營養物成分,這樣,就能通過觀察南瓜的生產,找到最佳的微生物配比和使用方案。| 圖片來源:方平


驚歎的是,以色列民族對於水的珍視。我來自中國南部,農業生產資源非常豐富,從未面臨過系統性的缺水,我從來沒有思考過水源獲取和利用,居然需要付出這麼多。


以色列創立和維持這套以高效利用水資源為中心的技術體系,需要承擔高昂的勞動力和資源成本。技術系統創立時,大量的知識,不僅來自以色列本土,還包括全球,尤其是西歐和美國的猶太人。在以色列建國之初,養活這些知識背後的“擁有者”並不簡單。而隨著生產的擴大,淡水已經不足以滿足農業生產,海水淡化系統應運而生。


另方面,這個系統需要大量的能源消耗。雖然中東“遍地”油田,但絕大多數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禁運石油。因此,以色列只能捨近求遠,從南美進口;到了市場,石油的零售價已經是中國大陸的2倍左右。


同時,海水淡化,實際上還對物種本身的適應性提出了要求;農業科技需要致力於培育能適應較高含鹽量水源的品種。


相比之下,在巴勒斯坦的控制區,雖然當地人的農業生產技術水準很低,甚至一路上幾乎看不到良田,但周邊國家對他們積極地支援,讓當地食物、水源和能源能夠基本滿足需求。自此,就形成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局面:以色列的食物生產,能力強,但食物價格偏高,果蔬大約是中國大陸的2-3倍。而巴勒斯坦缺乏連續且系統的農業生產,但食物價格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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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耶律哥(Jericho,巴勒斯坦地區)最大的農貿市場留影。蔬果和主要食物的價格,約是以色列的一半。廉價的背後,是宗教紛爭和地緣政治角力,而非生產能力。| 圖片來源:永清老師


感慨的是,原來,我們就是那些整天“捧著金碗要飯吃”的人。在我的家鄉,擁有遠比以色列豐饒得多的自然生態條件。同時,大量的耕作傳統、土生食材,飲食文化構成的農業與食物在地化知識(local knowledge),蘊含了大量對天、地、人的關懷。可惜的是,對市場和技術的誤解,卻讓農業生產者分成了截然對立的兩派。一派空懷理想,只顧著“傳統”、“生態”,對任何“現代農業”都嗤之以鼻。另一派,則只偏愛那個盲目追求以產量為唯一目標的所謂“現代農業”;不惜用祖祖輩輩留下的大好河山,換取眼前的 “蠅頭小利”。最終,兩派都不得不陷入“撿了芝麻丟西瓜”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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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利恆(Bethlehem,巴勒斯坦地區)的“大餐”,包括烙餅、烤羊排、牛肉粒,各色沙拉。人均消費只有在以色列的三分之一。| 圖片來源:永清老師


以色列人能將自己的環境和技術有機整合,終有產出。我就在想,若能恰當結合現代的行銷方法和生產技術,而非只要“生態”,不要“技術”,或只要“市場”,不要“(生態和道德的)底線”,則我們的在地化知識,多數能在這個大打“生態牌”的時代,對市場形成重要影響。迴圈農業與可持續生產模式,如:基塘農業、稻魚農業,有機會通過體現重要的經濟、社會和生態價值,實現更好的繼承與發展,讓捧著金碗的人,最終吃上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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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虎皮蘭、鵝掌柴、綠蘿、散尾葵、一葉蘭等常見於中國南方的亞熱帶植物,能被以色列的農業高科技展廳視為重要展品。但正因為它們的出現,才標誌著在改造沙漠生態的過程中,開始形成非常適於農業耕作的微觀環境。| 圖片來源:永清老師


當我們從沙漠中汲取了技術與環境可持續的思考,再回到死海邊上,重新去看待之前我們住過的拿撒勒村和基布茲社區的時候,我們對以色列三農的思考,逐漸形成了脈絡:在這兩個共同體的形成和變遷過程中,可持續技術體系建設的背後,那種猶太民族特殊的文化與精神,漸漸躍然腦海。


03

共同體的形成:拿撒勒村


拿撒勒村(Nazareth Village)的共同體設立,是為了通過再現西元一世紀前後的生活場景,讓參觀者身臨其境地體驗當地的食物生產和農戶生活情況。來到這裡,我們彷彿搭乘了一臺時光穿梭機,回到西元一世紀。


共同體提供的食物,極具當地特色。有小麥做成的烤餅,應季蔬菜做成的沙拉,醃制的橄欖,以及特色的鷹嘴豆泥等當地食物。鷹嘴豆泥是一種中東地區常見的醬料,味道相當渾厚。而如蜂蜜一樣的椰棗泥,作為特色醬料,鮮甜醇厚,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這些食物背後的生產和消費體系,就是一幅當地農業的畫卷:主要的食物都產於本地;樸實的農牧民,圍繞著小麥、鷹嘴豆、椰棗、橄欖、牛、羊的生產和消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編織著自己的平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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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撒勒村的午餐,囊括了鷹嘴豆泥(中間的大盤子)、醃制橄欖和椰棗泥(最上方的小方形碟子)等特色食物。| 圖片來源:方平


飯後,我們走進村莊,進一步瞭解當時的生活面貌,包括:遊牧、紡織、建造,以及居住環境。當時的氣候條件,與現在親歷的很接近。人們主要從事遊牧業和旱地農業。牧民放養綿羊,並從羊身上獲取羊毛----這是他們最主要的紡織原料。


拿撒勒村對當時共同體生活的復原,有助於我們瞭解共同體形成的過程。首先,食物作為連結人們日常生活行為的媒介,對形成社群交流起關鍵作用。集中的橄欖油榨油坊和小麥磨坊,讓各家各戶能集中起來,統一進行食物加工。由此,逐漸形成了交流、交換和後來的集市。


以色列“三農”調研記錄與反思

拿撒勒地區盛產橄欖,種植戶在豐收時,會將橄欖運到榨油作坊。設備的原理是利用槓桿,用近端的石塊重量,去壓榨遠端的橄欖(一般裝在麻繩編制的袋子裡)| 圖片來源:方平


其次,在家戶間交流的過程中,共同體的精神凝聚力能夠慢慢形成。在集市裡設立的原始會堂,能讓重要的神職人員在這裡佈道,把村民和流動的牧民、以及來自遠方的商人都集合起來,啟示人們應該怎樣去生活。換句話說,形成共同體的重要一環,是市集和會堂的出現;它們有助於增強共同體凝聚力。這種凝聚力的出現,一方面是由於人們的日常交流;另一方面則是會堂辯論,它能形成最主要的社會輿論,幫助人們實現最基本的共同體價值認識。


最後,成員們對共同體產生進一步的認識。比如,通過創立宗教,對天地形成敬畏之心。這種認識,反過來指引自己的家庭和基本的農業生產生活,進一步鞏固了共同體。


共同體的形成過程,很接近中國傳統村落中的市集或廟堂。在食物的交換過程中,市集的發展,有助於形成更大的村鎮。這時,更大的廟堂應運而生,人們通過對先祖和自然(如龍王廟、土地廟)的敬拜,形成了大範圍(一般情況下,超越了宗族關係)的價值觀共識。


這對於我們的啟示在於,共同體的建設過程中,成員之間在價值觀念上的共鳴必不可少。在我們的文化中,這種共鳴盡人皆知。對於天地的敬畏、對於自然的敬重,以及對於長輩的敬孝,能夠成為華人重新認識可持續農業,構建可持續共同體的基本價值。


04

共同體的變遷:基布茲


以色列的基布茲(Kibbutz)共同體,是猶太復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相匯的成就。在1948年以色列復國之前,基布茲就已經成為了重要的社會生產組織形式。英國控制時期,當地出現了對於房屋財產的保護法。只要房子蓋好屋頂,任何人沒有理由把它推翻;這個房子實際上就被賦予了合法地位。利用這一道法令,以色列的基布茲組織,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建成了許多重要的定居點。


以色列的基布茲,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中國的人民公社。兩者在共同生產和共同消費的行為特點,及其背後的集體經濟運行邏輯,都有非常明顯的相似性。但我們還是能看出,這類以集體經濟形式存在的共同體與國家之間的關係,決定了它們最終的生產力水準。


從運行的過程看,設在鄉村的人民公社,更多的是利用農業生產的剩餘,為中國工業化進程鋪路。即便其生產力,足以讓共同體內部形成積累(有研究表明,人民公社的內部生產和監督效率並不低);但是,國家對於鄉村的系統性抽取,讓集體生產的積累更多地流向外部。反過來看,若是國家有能力反哺共同體的發展,集體經濟的模式,依然能夠形成一定的內生的發展動力(比如,中國貴州的塘約)。


而以色列的基布茲,內部的經濟循環系統做的更為出色,讓其能自主維持和發展至今。他們的管理組織,有相對更大的獨立性和決策權,成員對共同體有內生性的歸屬感。這讓他們能夠在關鍵的節點,對基布茲的個體發展路徑、和整體組織形態,進行更有效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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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水灌溉的嘗試並非一蹴而就。防滲膜的材料選擇,滴灌的鋪設長度和出水的頻率,水肥一體化,以及物種改良,陽光直射時間、角度和室內問題控制,都是基布茲共同體及其技術團隊,基於本地環境,多年探索和改良的成果。| 圖片來源:方平


從個體來看,每個基布茲都能賦予成員自由加入和退出的權利。同時,成員可以決定積累分紅的比例,並擁有在市場化背景下,及時吸取市場的資源,甚至按照市場邏輯進行經營(將資源向共同體外的成員開放)的管理權。


而從全國範圍的基布茲組織來看,他們能夠決定是否需要國家對自己的生產行為進行幫助,還能夠與軍隊進行合作(在上世紀70年代的戰爭時期,基布茲成為以色列鞏固國防和推動戰爭攻勢的重要力量)。在軍事熱點區域的基布茲,能夠看到以色列國防軍官兵駐紮。


在全球的社區共同體營造歷史中,基布茲是非常經典的例子。它的第一個特徵,就是白手起家。早期基布茲在定居點生活的方式,是一種接近經典共產主義的方式。定居者在有限的生活空間,憑藉有限的生活資源,共同生產、共同消費、共同建設,甚至共同養育自己的孩子。


第二個特徵,是它們擁有非常堅定的信念、和能夠長久維持的組織框架。堅定的信念,是指對於通過共同體模式,能夠改變以色列原本艱苦的生活環境的信念。正是這種信念,讓身處艱苦環境中的基布茲的成員,推進了沙漠的改造,讓這裡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綠洲。


早期的基布茲主要是以生態建設為主,大家能在沙漠維持生活,關鍵就在於合理利用水資源,通過節水灌溉,物種改良,建立“涼室”等方式,發展和推動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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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棚”是我們對以色列“溫室技術”的直觀感受。我從未進入過如此清爽,如此鳥語花香的溫室。同樣的技術,中國壽光的“溫棚”,則會讓人感覺熱浪滔天(2015年和2016年的初秋,作者曾在壽光調研,正遇上“溫棚”在一年中集中堆肥的階段)| 圖片來源:方平


長久維持的組織框架,則體現為對於共同體與每個參與者的關係。共同體裡的人,沒有私有財產,工作沒有工資,衣食住行和教育醫療都是免費的。外人可以自願加入,裡面的成員也可以自願退出。退出的時候,可以領到一筆退出費,以回報對共同體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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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國家博物館裡的六幅刻板畫,生動地展示了基布茲當時艱辛的生活狀態和飽滿的奮鬥精神。| 圖片來源:方平


範圍經營和內部分享的理念,長期在基布茲得到延續。我們在黑門山訪問時路過的基布茲,就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共同體。當時我們的汽車已經接近沒油,在谷歌地圖中發現了這個基布茲加油站。但來到之後,卻發現它不對外售油,加油站僅供自己的社員刷卡消費。好在,我們遇上了樂於助人的一位社員。我們付給她現金,請她幫忙用她的卡片幫忙加油,方才化解了這個燃眉之急。


第三個特徵,是它們能夠與時俱進地發展自己的組織。在市場化的環境下,完全封閉的共同體很難生存。怎樣讓這些基布茲共同體,從形態到理念,越活越年輕? 這成為了擺在大多數基布茲面前的問題。


目前,四分之三的基布茲實現了更新,它們把多數基礎設施和服務功能對外開放,每年能吸引大量全球遊客聚集在此;有力地拉動了當地的旅遊觀光產業。而我們有幸參訪的卡麗亞(Kalila)和隱基底(En Gedi)兩個基布茲,就屬於更新成功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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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相片是在我們居住的小房子門外所攝。很難相信,這裡在上世紀40年代,卡麗亞所在的地方,還是一片沙漠。| 圖片來源:方平


卡麗亞基布茲位於約旦河西岸地區,於1929年建立。但在1948年遭到約旦人的佔領和破壞,再於1968年六日戰爭後重建。2017年人口為399名成員。通過兩代人的努力,卡麗亞基布茲,現在已經成為了裘蒂亞沙漠中的綠洲,並在10多年前,成功轉型為一個旅遊景區。


以鄉村旅遊為代表的產業融合發展,在中國大陸已經成為了反思的對象。很多的商業資本涉足傳統社區,往往會劃破當地的平靜(如廣西桂林、雲南麗江、臺灣阿里山……)。但至少我在以色列看見,當地沒有所謂的原住民(超過5代人以上),更多的是對於猶太民族經典文化的記憶與傳承(比如猶太教的《托拉》)。所以,似乎吸引年輕人,才是基布茲發展的重要目標。


另外,傳統的生活和生產方式,需要一種現代化的狀態,而完成更新,才能釋放出它應有的影響力。全球各地的成功鄉村產業融合發展案例,無不指向最背後的商業與市場邏輯。也許這是一部分人不喜歡的。但關鍵應該還是回到文化和知識,以及背後的價值傳承上。如果基布茲因為經營不善,而進入了歷史博物館,那麼誰將為他的逝去而負責呢?(當然,另外一派的思考將是,如果基布茲喪失了它的內在價值,那麼它跟進入博物館又有什麼本質區別呢?)


所以,如何讓商業開發服從於文化(及其內涵的價值)的傳承與發展,考驗著所有鄉村振興參與者的智慧的關鍵。我們在走訪這兩個基布茲當中,能看到一種相對合理的制度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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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隱基底基布茲的游泳池和陽光浴場人頭攢動,這個坐落在死海的西岸,於1953年成立,2017年的成員為589人。| 圖片來源:方平


基布茲的內部管理機制創新,能處理好社員與遊客的關係。我們從共同體對於游泳池的管理過程窺見一斑。以色列的天氣非常炎熱。在白天,社員和他們的家庭,並不參與游泳池的活動;而這個時間,恰恰能滿足來自歐洲遊客對於游泳池和熾烈陽光的迫切需求。在忙碌了一天之後,共同體的成員可以在日落時分,享受這個游泳池。這意味著,共同體可以與市場在同一空間內相互協調,既讓遊客更好的享受和消費,也可以有對內部社員有更好的共同時光,形成共同體的歸屬感和凝聚力。


在基布茲的建立之初,強烈的猶太復國主義,對他們的精神認同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今,當這種精神遭遇了現代化市場的衝擊,基布茲社區完成了核心的轉型,從一個封閉的共產主義式生產小組,逐漸向市場開放。難得的是,這種開放,沒有與他們對猶太民族自身的認同感產生矛盾。當地還有很多的基布茲成員,在共同體當中生活。相比遊客,他們對於基布茲生活空間的優先使用權,是體現共同體成員權利的重要依據。而基布茲內部的管理機制,由強烈的共同體認同作為支撐。


可見,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並不是在一個自閉的教條中進行。通過與時俱進的方式,實現有效的市場化制度和規範,在提升經濟可持續性的過程中,才能讓共同體的理念越活越年輕。


05

小結


通過對拿薩勒村的瞭解,以及對基布茲社區的觀察,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進一步謀求市場生存空間的壓力之下,共同體的價值形成和變遷,能將時代的變化,嵌入日常的生活制度和管理規章當中。由此,完成共同體價值的再創造,進而維持共同體的正常運作。這既滿足了市場的需求,又可以保留共同體的精神實質。


以色列共同體內在的精神,或者說價值共鳴,源於對猶太民族的強烈認同,以及對猶太人生存空間的急切要求。它與每個人在共同體當中的行為實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現代市場社會中,共同體的認同與價值,通過具體的制度和規則來實現,並改變了每一個共同體成員,乃至全體以色列國民的實踐行為。正如我們之前談到的游泳池管理一樣,基布茲的更新,體現出了很好的理念和執行力;因此,讓共同體的生活氛圍,看起來還是那樣的典雅,且充滿活力。


對共同體精神的實踐,集中體現為以色列人對於自然資源的敬重。事實上,這種對水源、土地和本土傳統物種等自然資源的珍視態度,成為了他們可持續技術選擇背後的動力根源。以節水技術為最重要的成就形態,以色列人利用先進的科技,與自然環境之間建立了可持續的關係。反過來,這些努力與嘗試,對於共同體精神來說,又恰恰是一種保護和發揚的過程。


至此,我們才算是尋找到了以色列最底色的滋味。原來,在死海這般荒蕪的環境之中,的確會出現一個又一個活著的水源,會湧現一批又一批可持續的技術,會形成一段又一段不斷年輕化的共同體精神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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